1996年2月1日,星期四。
爲期三個月的集訓再次結束,走出封閉訓練營,上車回到花滑隊,放下行李,陶惟直奔速滑隊。
兩年前,第十七屆冬奧會結束後,短短一個月時間石楊快速辦完了一切手續離開了速滑隊也離開了祖國,踏上遙遠的異國他鄉開始自己的求學夢,臨走時,除了知情的陶惟陪着異常沉默的石楊感到機場,石楊沒有告訴一個人,可就在石楊乘坐的飛機衝上雲霄時,滿臉驚慌的萬小東趕來了。
滿臉的汗水和眼中那份惶恐不安讓陶惟的心狠狠顫抖了一下,扯住得知石楊已經離開後傻住的萬小東離開了熙熙攘攘的機場。
沉默的回到市區沉默的回到花滑隊,按坐連眼睛都不會眨的萬小東,陶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既不敢點明石楊因爲什麼離開也不敢挑明這段連石楊都無法出口的感情。
從白天坐到黑天,從黑天又坐到白天,一天一夜後,僵滯的萬小東動了,衝着陶惟露出一抹好似哭的笑容後,紅着眼圈一言不發的站起身離開陶惟寢室,伸出手抓住萬小東時,吧嗒一滴眼淚掉在了陶惟的手背上。
“哥.......。”
愣愣的看着那滴灼燒肌膚的眼淚,陶惟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酸澀,可萬小東也只是緩緩抽出手臂擡起手臂擦了把不小心滑落的眼淚離開了。
兩年過去了,距離當初石楊定好的時間已經不足兩個月,可一年前就渺無音訊的石楊讓陶惟越發不敢在沉默寡言的萬小東面前提及。
從石楊離開,萬小東變了,雖然乍一開始變的並不明顯,但陶惟還是敏感的察覺到了萬小東變了,兩年的時間下來,曾經那個神采飛揚的萬小東消失了,變的不再咋咋呼呼,變的不再滿臉自得甚至有些沉默寡言的萬小東經常一整天一整天的埋頭苦練,不記得有多少次,陶惟從訓練場內叫醒坐在凳子上沉沉睡去的萬小東,也不記得多少次看到即使沉睡,萬小東那雙濃眉也緊緊皺起。
每每看到這樣的萬小東時,陶惟都會滿心擔憂,害怕萬小東在長久的等待後得到的是失望也害怕萬小東察覺到了那份驛動,不敢提甚至不敢問的陶惟只能抓緊一切空閒時間跑到速滑隊守着萬小東。
腳步匆匆趕到訓練場,悄悄打開訓練場大門,一如既往的身影出現在眼前,胸口發滯的陶惟沉默的看着孤獨的在冰面上獨自努力的萬小東,心中原來對石楊的那份理解也早已隨着時間的推移轉變成了埋怨。
閉了閉眼睛,擋住眼底那絲陰霾,緩步上前的陶惟靠近冰場,走上冰面,擋住了急速滑動的萬小東,微微一錯身,技術嫺熟的萬小東從陶惟身邊刷的一下閃過,“哥。”
在訓練場內響起的呼聲好像一個人的自言自語,五官緊繃的萬小東依然保持着原有的急速不斷的滑行,一圈又一圈,好像沒有看到擋在眼前的陶惟,也好像沒有聽到耳邊響起的呼聲。
這樣的萬小東讓陶惟眼中閃過一絲怒氣,“萬小東。”
大吼一聲的陶惟一把抓住了滑到身邊卻並不減速的萬小東,砰砰兩聲悶響,雙雙摔在冰面上的兩個人滑出了半米,沒有任何防護的摔倒讓陶惟感覺後心一陣刺痛,可完全感覺不到疼痛的萬小東卻只是不在意的起身,繼續着被打斷的動作。
這下,陶惟徹底怒了,一下子蹦起,踉蹌了一下再次衝向已經繞過的萬小東,沒等萬小東靠近,一拳砸在萬小東臉上的陶惟喘着粗氣瞪視雙眼漲紅着臉看着再次倒地的萬小東,“你到底想幹啥?他石楊就那麼重要,重要的你啥也不顧了是不是?石楊是誰?就是一個外人,你看看你,看看你現在瘦的。”
一把扯過萬小東的脖領,拽着萬小東來到場邊,硬生生的按着萬小東對準白鋼護欄,雙頰有些凹陷的萬小東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裡有着沒有出口的悲傷。
“二娃,俺心裡難受。”
久久無言的萬小東在氣的雙眼發紅的陶惟瞪視下,低垂眼簾擋住了眼底那絲好像要瀉出的悲傷。
胸口一滯,砰的一下鬆開手任由萬小東坐在地上的陶惟滿心疲憊,挪動僵硬的雙腿坐在臺階上,“哥,你到底想幹啥呀。”
無力的詢問中,沉默的萬小東搖搖頭,“俺也不知道,就是心裡難受,二娃,俺心裡憋的慌,你說石楊走就走唄,俺又不攔着,人往高處走是老理,可俺就想不明白,他爲啥就不跟俺打聲招呼,俺沒啥對不起他的地方,爲啥走的時候就不告訴俺哪?”
吧嗒吧嗒,憋了兩年的眼淚終於順着臉頰流淌下來,坐在臺階上,看着呢喃的萬小東那張滿是淚痕的臉,胸口發滯鈍的漲疼的陶惟閉了閉眼,擋住眼底翻滾的陰鬱,石楊石楊,狠狠攥了下拳頭的陶惟深深吸了一口氣。
站起身走到萬小東身邊拽起了萬小東,擡起手臂用帶着一絲老繭的手抹掉了萬小東臉上的淚跡,“哥,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啥也別想了,回去好好睡一覺,還有不到半個月就是冬季運動會,就在咱h省比賽,這次不是有你嗎,要回家了,咱好好歇歇,緩過勁在父老鄉親面前好好比賽,娘可是來信兒了,咱大王屯的老少爺們都去,就是石教練都會去,你也不樂意在咱大王屯的老少爺們面前丟磕磣吧?”
拉下陶惟的手,抹了把臉的萬小東笑了,雖然笑容依然有點苦澀,但或許是終於宣泄了心中的憋悶,萬小東特有的憨笑又回來了,用力點點頭,“俺知道,俺可不能給俺娘丟人,再說了,俺教練說了,俺是主力,咋能不去哪,還是在咱自己家門口,俺是一定要去的。”
說着說着,臉上有了笑模樣的萬小東嗓門越來越高,重新變的有些咋咋呼呼的萬小東讓陶惟笑了,邊附和的點頭搭腔邊拉着萬小東往寢室走,或許是終於高興了也或許是把心裡垃圾倒乾淨了,回到寢室的萬小東依然無法按捺想要回家的迫切,拉着陶惟倆人又跑到門口的小店給家裡打了長途個電話,難得走出國家隊大門,摸摸兜裡,哥倆一湊頭,打完電話還剩下不到五十塊錢,吃好的是不夠了,但是吃餃子或是泡饃之類的小吃還是夠的。
彼此對視,嘿嘿一笑的小哥倆給隊裡打了個電話,直接由陶惟找馬德明請假,嬉笑的陶惟難得帶着興奮的笑語讓電話那頭的馬德明露出了笑容,三個月的訓練,陶惟累的夠嗆,早就想讓陶惟放鬆放鬆的馬德明惦記不是一天兩天了,可自從前年回到國內,又是全運會又是轉年的世青賽,馬不停蹄的陶惟根本沒有休息時間,就連休假都是一壓再壓,不是沒想過爭取,可別說陶惟自己,就是領導也不同意。
難得有一個看到希望的隊員,可以說,把全部希望壓在陶惟身上的男子花滑隊讓陶惟承受了巨大壓力,兩年下來大大小小賽事陶惟參加了不少,成績也很顯著,國內,陶惟已經是當之無愧的少年冠軍,可國際,只要想到去年那場讓人心塞的比賽,掛斷電話的馬德明眼中閃過一絲憋屈。
零失誤的陶惟在單人滑比賽中,僅僅得到了一個十七名,這個成績讓全場一片譁然,無論是馬德明還是領隊都不服,可預料之中的結果,陶惟自己並沒有在意,拉住想要爭辯的馬德明和領隊黃忠,搖頭阻止了。
時至今日,馬德明依然記得一臉沉靜,滿目悠長的陶惟站在後臺時所說的那段話,“裁判來定分,裁判中歐洲人比較多,亞洲人比較少,先入爲主的印象,的確是一種不公平,但是要想躋身強者之列,唯有先忍受這種不公”
不公,屈辱,馬德明無法忘記,可馬德明同樣無法忘記,那怕明知道面對的得到的會是不公,陶惟依然奮進的身影,那是一種由心底而升起的堅韌和不屈。
兩年下來,從最初的憤慨到現在的泰然處之,馬德明也是備受煎熬,可能怎樣,花樣滑冰是歐美人的傳統領地,又是主觀印象評判分量很重的項目,中國運動員要獲得好成績,就必須學會等待。
兩年過去了,因爲陶惟無可挑剔的表演力和技術基礎,已經漸漸看到曙光,最初的夢想終於有了希望,把目光對準98年奧運會的馬德明只是希望,當奧運來臨時,長久的等待,祈求的認可能夠得到公平的對待。
然而無論是此時的陶惟還是馬德明,都不會想到,兩年後,也就是98年長野冬奧會會在陶惟的一生留下怎樣的屈辱,可也就是那一站,年滿十八歲的陶惟用無人超越的震撼給予了被歐洲人獨霸的花樣滑冰一個重而響亮的耳光,那一刻,滿身傲氣的陶惟真正的讓全世界冰雪愛好者記住了來自東方來自中國的“陶惟”
當然這是後話暫且不提,掛斷電話的陶惟衝着萬小東得意的一笑,比劃了一個勝利的手勢,哈哈一笑的小哥倆直奔五里地外的小吃街。
嘻嘻哈哈,運動員出身的小哥倆甚至連車都沒坐,用兩條腿跑到了小吃街,氣喘吁吁的衝進小吃街,燈火通明的小吃街內四溢的香味頓時讓倆人眼睛一亮,“俺要吃肉。”
剛剛喘過一口氣的陶惟還沒等開口,耳邊就響起了萬小東的嚷嚷聲,順着萬小東的目光看去,哧溜,陶惟口水都要下來了,羊肉串,對視一眼,衝。
嗖的一下,倆人擠了過去,“老闆多少錢一串?”
噪雜的人羣中,扯着大嗓門的萬小東邊使勁抽鼻子邊問,“一元。”
帶着濃重口音的回答讓萬小東倒抽一口冷氣,“這咋這貴哪?搶.....”
一把捂住萬小東衝口而出的驚呼,嘿嘿衝着翻白眼的老闆笑了兩聲,“十串,加辣!”
邊說邊扯着萬小東到一旁的陶惟用力的掐了一把萬小東,“嚷嚷啥呀,你以爲在家哪?這都算便宜的。”
撇了下嘴的萬小東到底沒敢大聲嚷嚷,不過小聲嘟囔還是有的,什麼家裡的串現在才兩毛五,什麼肉串那麼一點點還一塊。
絮絮叨叨的磨嘰直到肉串塞到嘴裡,萬小東才露出笑模樣,又好笑又好氣的看着兩口乾掉一個的萬小東,留下兩串剩下的全塞給了萬小東,拉着萬小東四處撒麼的陶惟突然看到了羊肉泡饃,到底惦記吃飽爲主的陶惟剛想往前衝卻被一把拉住。
回頭,一抹綠出現在眼前,心底一動,後退仰頭,榮博遠那張冷硬的面孔出現在眼前。
“死人臉?”
不自覺浮現的笑容,剛想開口,身邊萬小東特有的大嗓門再次響起,臉上的笑容一僵,擡腿就是一腳的陶惟尷尬的衝着榮博遠訕訕的笑了笑。
“榮博遠,你來這幹啥?”
看着榮博遠身上那還沒有換下的軍裝又看看嘈雜的小吃街,不知道想起什麼的陶惟呵呵的笑了,伸出大手揉了下陶惟軟軟的頭頂,在陶惟白眼下扯動臉皮的榮博遠指了指右側的消防栓,“來檢查。”
臨近年底,全區安全大檢查讓榮博遠忙碌不堪,走了一天,小吃街是最後一個地方,原本檢查完又下了整改通知後,榮博遠就打算回去,可就在榮博遠準備離開時,萬小東特有的東北腔吸引了榮博遠,因爲陶惟的關係,每每聽到帶着濃郁口音的東北話榮博遠都會不自覺看一眼。
可就是這一眼,眼尖的榮博遠看到了陶惟,笑的跟個小狐狸似的陶惟手裡還拿着肉串,微微皺了下眉頭,低頭看看腕上的手錶,已經快七點了,這是沒吃飯?
下意識挪動腳步來到陶惟身邊,不錯眼的看着陶惟那張紅潤的臉頰,瘦了可也高了,距離相見又是兩個月,上一次,知道陶惟又一次進入封閉訓練,藉着給陶惟送東西的機會跑到訓練基地的榮博遠等了一天才在晚上快十點的時候看到滿臉疲倦的陶惟,眼中的疲憊,手背上無法遮掩的青紫無一不讓榮博遠心疼。
把準備好的零食和營養品遞給陶惟,碰了碰陶惟腫脹的手背,什麼都沒有說的榮博遠看着陶惟拖着疲憊的身體消失在眼前。
隨後的日子裡,榮博遠無數次趕到訓練基地,但卻再也沒有見到過陶惟,除了能夠把帶去的東西捎帶進去,人是不可能在見,雖然滿腹擔憂,但緊鎖的大門還是讓榮博遠只能滿懷希望的去又滿腹失望的歸。
好在,三個月過去,陶惟終於回來了,天天擺愣掛曆的榮博遠早晨臨出門的時候還惦記着明天休息去看看陶惟。
陶惟備戰亞運會榮博遠是清楚的,能夠在家門口完美展現不單單是陶惟自己的希望也是榮博遠能夠再次看到那份洋溢着生命氣息的唯一機會,早早請好假的榮博遠甚至問清楚了陶惟出發的時間和車次,爲的就是能夠陪着陶惟一起回到運動生涯的起點,在陶惟身上用盡心思的榮博遠在陶惟沒有察覺的時候一步步的靠近。
潤物細無聲似的靠近敏感的陶惟,既有那份淡淡的羞澀也有榮博遠自己的小心思,幼年的經歷,榮博遠習慣的先觀察,直到確定安全了纔會踏出腳步,而且敏銳的神經讓榮博遠很瞭解陶惟,陶惟不是一個與外表平和溫潤相同的人,性情很是有些冷淡的陶惟其實跟大多數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離,想要走進陶惟的心裡讓陶惟記住很難很難,□□博遠也看的明白,一旦走進,陶惟一定會掏心掏肺的對你好,那種能讓人失去全部動力的好不單單能磨滅一個人的意志也能讓人眷而不捨,正是因爲看的明白,榮博遠纔不允許他人涉足這份好。
缺失太多太多的榮博遠渴求着也眷戀着這份明媚與溫暖,可以說,此時的陶惟,並沒有把心放在榮博遠身上甚至沒有察覺榮博遠深藏情感的陶惟並不知道,他與榮博遠而言意味着什麼。
後話暫且不提,看到榮博遠,陶惟還挺高興,尤其是得知榮博遠剛忙完還沒吃飯時,想到那一袋袋營養品和數不清的零食,陶惟二話不說,說啥都要請榮博遠吃飯,可隨即想到兜裡的錢,陶惟又尷尬的笑了,小聲的說只能請吃泡饃,眼底閃過一絲笑意的榮博遠無所謂的點點頭,看向不遠處的小店,拉着陶惟的手就往前走。
傻愣愣的萬小東看着連聲招呼都沒打拉着陶惟就走的榮博遠頓時不樂意了,咋的,嫌棄俺吃的多?行動快過腦的萬小東蹭蹭蹭幾個大步竄到陶惟身邊,抓住陶惟另外一隻手,小脖子揚的高高的,得意的衝着榮博遠挑釁的一笑,可讓萬小東泄氣的是,榮博遠卻連個眼神都沒有,跟伺候祖宗似的伺候着陶惟,而陶惟也理所當然的享受着,吧嗒吧嗒嘴,萬小東來回打量了下倆人,“你說你倆咋跟談對象似的黏鼓爪的(黏糊糊的)”
扔下一句好像驚雷似的話,萬小東的全部神經頓時被送到面前的羊肉泡饃吸引了,留下滿臉僵硬的陶惟和麪無表情想着怎麼掐死萬小東的榮博遠,兩雙帶着刀子的眼神萬小東是完全沒看到,半天的訓練餓的夠嗆的萬小東聞着香味稀里嘩啦吃起來。
邊吃還邊嚷嚷好吃的萬小東讓陶惟慢慢鬆緩了臉上的肌肉,低垂眼簾眼底閃爍了一下的陶惟隨即揚起笑容,露出沒心沒肺的笑,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五官緊繃的榮博遠,“榮博遠,你看看虎蛋子吃飯像不像小豬吃食。”
帶着調侃的玩笑話惹來萬小東嘰裡呱啦的嚷嚷,嬉笑着吃着遲來的晚飯,刻意提高的聲音有着不自知的慌亂,微微掃了一眼陶惟,又看了看純純的傻子萬小東,暗暗嘆了一口氣的榮博遠揉了揉漲疼的額角,沒想到這麼快被撕下保護膜的榮博遠這一刻充滿了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