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秀看宋錦還沒醒,心底就有些焦急了,但醫生早有交代,最遲明日天亮前醒來,坐在牀邊陪了會兒宋錦,他心裡裝着事兒又匆匆走了,離開前留下人照顧小錦,順帶把孟祁也給弄走了。
最起碼在小錦和他和好前,是不能放這小子出來爲禍的,他心裡打的什麼注意洛秀一清二楚。
洛秀讓沉香把這傢伙帶走好好看起來,好吃好喝的供起來。
“洛秀我日你八輩祖宗,你個不要臉的混蛋,你要敢動小錦,我和你拼命……。”塞車裡的時候他把嘴裡的布弄掉了,那破口大罵震盪在藍天下,登時就有不少人往這裡看來,卻被緊閉的車門隔絕了所有。
洛秀坐在車裡,手指彈在膝蓋上,心情很好的勾脣,對孟祁的叫罵毫不在意。
你罵的越大聲,爺心裡越舒坦。
車子駛進洛家別墅,洛秀大步走進別墅花園裡,這裡此前住着洛明尉一家,洛漩是個愛花的,因此花園裡花團錦簇奼紫嫣紅,極是熱鬧,其中有一顆紅杉長的參天高大,遮天蔽日。
這棵紅杉有些年頭了,最起碼在他很早很早的記憶中,就有了這棵紅杉,那時它還沒那麼高大,只是一棵小小的樹苗,爸爸媽媽會帶着他給紅杉鬆土施肥澆水,他繞着這棵紅杉笑啊跑啊……
洛秀在樹下站了很久,仰頭望着紅杉上結的紅豆發起了呆,那些久遠的記憶襲上心頭。
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他接過沉香遞過來的小鐵楸,繞着紅杉走了一圈,仰頭看了眼正中的太陽,洛宅的別墅是仿哥特式建築,頂部圓弧頂,尖尖的金色避雷針,在碧藍的天幕下望來華美而震撼,那尖頂被正午的陽光投射而來,在地面投注下一道陰影。
他對着陰影比劃了一陣,看了眼時間,便毫不猶豫的將鐵楸插進土地裡開始挖起來。
此時正是太陽最毒辣的時候,沒一會兒洛秀就出了一頭汗,沉香遠遠看着還是忍不住走了過來。
“主子,還是我來吧。”
洛秀搖搖頭,手下的勁兒毫不含糊,“你別管。”
沉香只能站的遠遠的,手裡拿着毛巾和水。
當年埋東西的時候還是小樹苗,這麼多年過去,樹根早就盤根錯節,深植地底,而且時間和地點都會因久遠的年月出現偏差,卻是越挖越吃力,好幾次都挖到樹根。
直到洛秀滿頭大汗,鐵楸觸到一塊堅硬,他眼底終於浮現出笑意來,沒一會兒就挖出來一個木盒子,那木盒上生着繁複的花紋,即使被埋在地下這麼多年,擦掉泥土依舊華美端方,絲毫不損它的價值。
洛秀含笑拿着木盒進了別墅,先把盒子擦乾淨放在書桌上,他去洗了個澡換身衣服,又簡單吃過午飯,這才坐在書桌前,把木盒放在面前,手指一下一下撫摸着盒身,眼底漸漸浮現一抹溫柔和追思。
當年父親和母親相繼去世後,沒幾天爺爺也被那些人給氣的心臟病發而一命嗚呼,他一個小孩子在那些人眼中還不是搓圓捏扁,霸佔了公司家產,甚至連母親和父親留給他的遺產都不放過,三叔雖然明面上不敢怎樣他,但背地卻縱容他的兩個孩子對自己動輒打罵,跟搶劫犯似的將自己的東西洗劫一空。
他恐父母留給自己的最後一點念想也被那些惡人奪去,因此有一天半夜他將東西藏在母親的首飾盒裡,偷偷溜出來根據他白天劃定的地址將盒子埋在了紅杉樹下,過後沒幾天他就被老太婆下藥帶到了江南圈禁起來。
十年隱忍綢繆,他終大仇得報。
眼底的陰戾漸漸褪去,洛秀並不想讓自己成爲一個被仇恨左右的人,那些人左右已經死了,他又有何執著的呢,母親知道了,不會開心的吧。
平緩了一下氣息,他緩緩打開首飾盒,首飾盒不是很大,內力卻很精巧,分爲上下三層,一層放着蓖梳,和一面鑲鑽的銅柄圓鏡,中層放着一些很有年代的流蘇步搖,金釵玉簪,光華四盛,精妙絕倫,即使掩埋塵土多年,重見天日的這一刻,依舊美不勝收,最上一層則是一些精巧的玩意兒,流蘇耳璫,寶石戒指,紅玉手鐲,每一個都大有來頭,華貴萬方。
母親出身真正的書香門第,祖上曾是大清有名的大學士,博學多才,名滿天下,後來在一次次變革和動亂中修身齊家才得以避禍立身,像這種傳承百年的書香世家,手中都積累着不少的財富,而母親最喜歡的就是收集古董首飾,這些首飾中有一半是外婆留給她的,而另一半則是父親爲她辛苦蒐羅來的,母親當寶貝似的護着,每一件拿出來都是有價無市的絕品,當年洛明尉的夫人早就眼紅母親的首飾盒,母親珍之重之的東西他怎會將之流落到仇人之手。
最上層一堆首飾中掩埋着一個不起眼的布袋,洛秀扒開首飾把布袋拿出來,解開繫結,從裡邊拿出一個晶瑩碧透的玉片。
有指甲蓋大小,呈不規則形狀,仔細看有點像飛鳥,它實在太不起眼了,放在掌心中幾乎和瑩白的掌心融爲一體,就像一塊薄冰,卻比冰溫潤,放在掌心上,那溫流緩緩的流傳到四肢百骸中去,通透舒暢的暖意襲遍全身。
將玉片拿起來仔細一看,才發現玉片中心似是一個彎月的圖騰,淺藍色的煙霧氤氳流淌,似是幽涼淺淡的月光,卻又夾雜着絲絲涼意,極爲舒適。
這玉片雖小,卻是極爲漂亮,尤其那如煙含雲似的霧嵐,煙籠寒水月籠沙,拿在手中薄冰似的觸感,讓人愛不釋手。
洛秀指腹緩緩摩挲着溫涼的玉片,感受那涼氣鑽進指腹,他卻是緩緩陷入了沉思。
這是母親貼身佩戴的東西,在他五歲的時候母親送給了他,猶記得母親提起過這玉片乃是家傳之寶,本是一對,一個是日,一個是月,象徵陰陽,但母親說從她記事起這玉片就在脖子上掛着,外祖母從不讓她取下來,母親還打趣說這玉片乃是靈物,讓他送給未來媳婦兒的。
他可以肯定,在小錦身上看到的那個玉片則是另一半,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江家的東西爲什麼會在小錦身上,這中間究竟有什麼變故?
不弄清這些東西他心底總是不安寧,就好像頭上懸着一把劍,隨時都會劈下來。
他心底隱隱有個猜測,卻又不敢去想。
不會的,不會的,這麼巧合的事情怎麼會發生在他身上。
思緒一旦歸潮就如波浪翻涌,止也止不住,他全身如被恐懼籠罩,呼吸陡然窒了一下。
把首飾盒合上放進保險櫃裡,洛秀連外套都沒拿便疾步朝外走去,沉香看到冷着臉走出來的洛秀正要迎上去,洛秀冷冷吐出一句:“備車,我要出去。”
主子這樣說便是他要獨自出門,回來的時候主子還高高興興的,只是在書房裡關了一會兒怎麼變的如此陰沉,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沉香不敢猜測,連忙應了出門準備。
……
京都大學家屬院,外圍是一棟棟四層民居,越往裡走便越開闊,羊腸大道上兩邊綠柳花楊,一座座獨立小院在五月的春霏下靜謐悠然,裊裊炊煙彷彿讓人回到了煙雨朦朧詩情畫意的江南。
此時太陽正毒,小廣場邊上的柳樹下坐着幾個拿着蒲扇的老太,此時雖是初夏,氣溫還不是很熱,但旁邊茂盛的草叢裡時不時有飛蛾徘徊,這些老太便時不時拿蒲扇扇一扇飛蟲,吹拂着乾燥的熱風,時不時聊兩句,有的老太抱着小孫子,哦哦哦哄着,老太臉上雖有歲月留下的殘酷痕跡,卻也經時光打磨的更加通透豁達,陽光正好,畫面靜謐安然,令人望之心嘆。
坐在其中被衆星拱月般圍着的穿紫緞唐裝的老太站起了身,笑着道:“我們老頭子要回來了,我得回去看看,年紀那麼大了,說幾次都不聽,一點都不拿自己身體當回事兒。”她聲音如玉質般伶仃低啞,只覺的像是春風拂面,醉心的溫柔。
這老太看着有古稀之齡,一頭烏髮濃密的在腦後綰了個復古的髮髻,插了根打磨光滑很有些年月的木簪,烏黑裡零零星星透露一縷雪白,她肌膚很白,雖臉上佈滿細紋依舊可以看出年輕時姣好秀麗的五官,一雙看透世事的眼睛渾濁卻也通透,含着慈悲與豁達,通身高貴優雅的氣質讓她有別於這些普通老太,穿着一身紫緞唐裝,富貴清雅,背影依稀風韻猶存。
這是個即使年華老去依舊美的驚心的女人,似是一塊經年美玉,經時光打磨成最通透溫潤的模樣,如水如月,如絲如縷,曼徹心扉。
“嘿,我家老頭也去吃酒了,荊教授我和你一起回去,一會兒不看着都不行,真是操了一輩子心,老了也不得閒。”另一個矮胖老太太也立即站起來身,朝前頭那道紫色身影追去。
那人停下腳步回頭等待,脣畔含着溫軟的笑意,日光模糊了她臉上的細紋,整個人仿若溫玉般明透通達,讓人從身到心的舒暢。
幾個老太都看的愣住了,待兩人相攜着走遠,這些老太又聊開了。
“你說這荊教授比咱年齡都大,咋還感覺越活越回去了呢,看看那滿身氣質,跟富貴人家的當家主母似的,氣質不俗,談吐不凡,真真看的咱們眼都直了,這年輕時該是何等風華啊。”
“嘿,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有個學生和她家侄子走的很近,聽說她祖上可是皇親國戚呢。”
“嘖嘖,還有那江校長,你以爲校長就很厲害了嗎?人家壓根就沒放眼裡,人家往上追三代那可是正兒八經的國學名士,真真的簪纓世家,清傲傳世,聽說好多大文學家都想拜入江校長和荊教授門下,奈何兩人都沒收徒的心思,讓多少大文人扼腕嘆息。”
“只是可惜啊,兩人膝下無子,晚景淒涼,家業是無人傳承了。”
“不是聽說荊教授有一個女兒嗎?還是嫁入了豪門?”
“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那個女兒很多年前就殉情死了,不過荊教授家一直比較神秘,平時也沒見都出入過什麼人,脾氣那麼好的老太太,倒是可惜了。”
“是啊,別看她總是平淡溫和的,她的眼神有時候特別哀傷,看的我心都揪緊了。”
幾人嘰嘰喳喳你一句我一句,緩緩的討論着另一個女人的人生,給予評價,也許這些評價對當事人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即使聽到也是勾脣輕笑,像羽毛劃過心間,激不起半絲漣漪。
“您好,請問江教授家怎麼走?”一道清潤溫和的嗓音突兀響起在耳邊,在這有些燥熱的午後輕易撫平人心上的煩躁,幾個老太太齊齊擡頭,一瞬間只覺得花了眼,那人逆光而立,日光刺眼的幾乎看不清他的臉,那線條優美流暢的輪廓如玉般通透,一雙微挑的桃花眼含着四月紛飛的春景闌珊,又似山霧氤氳裡的迷離香霏,灼灼溫潤,邪氣風流。
半晌的寂靜無聲,連柳樹上的蟲鳴都聽的分外清晰,其中一個老太最先反應過來,指着前方急急道:“荊教授剛剛纔走,你如果跑快點就能追上她,她家在路盡頭右手邊,門口有一棵紅杉樹,很容易找的。”
“謝謝。”那人溫和禮貌的道謝,轉身大步離開,修長挺拔的身影漸行漸遠。
“這男孩子長的可真漂亮,但我咋覺得有點眼熟呢?”
“他是荊教授的親戚嗎?我怎麼覺着那男孩眉目依稀有些神似荊教授呢?”
“對對對,我說呢怎麼那麼眼熟,原來是這樣……。”
因爲這突然出現的神秘少年,讓幾個老太又陷入了新一輪熱火朝天的討論。
這神秘少年,就是洛秀,十歲之前母親經常帶他來外公家,但他幾乎有十多年沒見過外公和外婆了,雖然他有私底下派人悄悄關照,卻始終沒有勇氣親自登門。
依稀記得嚴厲的逼着他練書法的外公,總是拿着戒尺一副老學究的樣子,但他每次趁外公午睡時,便用墨水在他臉上亂畫,記得有一次外公午睡醒來直接頂着花臉去上課,結果那天成爲了整個學校的笑柄,外公回來發了好大火,拿着雞毛撣子追着他打,要不是外婆,估計他當時得被氣壞了的外公打個半死。
外婆總是做好吃的糕點給他,他喜歡被外婆抱在懷裡,她身上軟軟的,香香的,輕聲細語的給他講故事,外婆總是抱着他說,我的宜爾快快長大,外婆等不及了呢,那時外婆眼底的哀傷他看不懂,陽光穿透院子裡的老槐樹落了滿身,細細碎碎的光影一如外婆眼底濃重破碎的傷痛。
這十年間,他將思念深埋心底,雙手沾滿罪孽的他不敢面對外公外婆殷切期盼的眼神,他一直在逃避。
物是人非,家屬院這些年也經過了數次改建,早已不是他當初熟悉的場景,所以才問了那些老太,卻原來,一切都還在起點,外公外婆在,家門口母親父親親手栽種的紅杉樹還在。
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腳步輕盈起來,脣角輕挑笑意,他今日穿了一身簡單的休閒裝,愉悅飛揚的眉目讓他像個大學生般年輕而朝氣蓬勃,沐浴着陽光一路走來,不知驚豔了多少人的眼。
他兩手提着禮盒和水果籃子,腳步輕快,忽然,他停下步子,目光凝在一處,絞着在一道淡紫身影上,目光已不知不覺恍惚起來。
低矮平淡的兩層白色小樓被籬笆牆圈起來,藤編的大門,一條鵝卵小路自大門蜿蜒至小樓門前,院子裡種着很多草藥,風一吹綠波盪漾,藥草的清香隨風撲鼻,大門口一棵繁茂的紅杉樹面向太陽努力生長,枝繁葉茂,綠蓋如茵,像個忠誠的戰士守衛着小院。
一道熟悉的淡紫身影推開大門,邁着優雅端方的腳步踩在鵝卵鋪就的小路上,那背影雖顯老態,卻依舊華貴萬方,曼妙絕倫,彷彿楚楚嫋娜的二八少女,一行一動盡皆風情。
她的身影和小院融爲一體,那是掩映在青山綠水間的人間天堂,不沾染世俗的塵埃庸俗,固守着一方天地,念天地悠悠,獨我心依舊。
陽光灑滿小院的每個角落,將所有的陰霾驅散,也將那人的身影籠罩的愈加模糊,彷彿隨時能消弭在天地間。
洛秀急急追上前一步,深埋在心底的稱呼已迫不及待脫口而出,少年幾乎是嘶啞的吼出聲的。
“外婆。”
那身影僵了僵,像是電影的慢鏡頭般,緩緩回頭,那張年華老去卻依舊姣美端莊的臉上先是不可置信,直到看清那立在陽光下眉眼明朗的少年時,眼底霧氣瀰漫,捂着嘴哭泣起來,哭的背都弓了起來,看起來瞬間蒼老了幾歲。
洛秀扔下手裡的東西,飛奔向她,一把將那蒼涼的老人擁抱住,腦袋埋在她的肩窩裡,呼吸着她身上柔軟安寧的氣息,忐忑的一顆心漸漸平息。
像貓兒般貪戀的噌了噌她的脖頸,無人看到的角度,少年眼眸晶亮,恍若水花結晶。
“外婆。”
“宜爾嗎?是我的宜爾回來了嗎?”她聲音難掩焦急迫切,擡頭望着面前挺拔高大的少年,手指細細的撫摸他的眉目,猶似不可置信。
“是我在做夢嗎?還是我的宜爾真的回來了。”這眉眼輪廓是她描摹想象了無數遍的,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夢中的人會真正出現在她的面前。
觸手溫熱,不是做夢,優雅了一輩子的女人此刻哭的像個孩子。
“外婆,是我,你的宜爾回來了。”少年彎脣而笑,眉眼漂亮精緻的不可思議,卻又燦然愉悅如烈火焚燒的俊邪,真真如陽光下的妖精。
她突然一拳垂在他的背上,沒有多少力道,一下下卻彷彿垂在他的心上,他猶自笑的歡暢,她哭的失了態:“你個小混蛋,這麼多年也不說回來看看我和你外公,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嗎?你還知道回來,還知道回來啊。”
洛秀站在原地任打任罵,抿脣道:“外婆,對不起。”
等心底的激動漸漸平息下去,外婆慈愛的望着他:“你也不容易,外婆知道,你也是有苦衷的,我可憐的孩子,讓外婆好好看看你。”
洛秀乖乖的站在那裡,單純無害的模樣像個鄰家大男孩,他個子很高,站在外婆面前幾乎遮擋了大片的陽光,外婆只能費力的仰望他,他逆光的容顏清晰的暴露在她的面前。
她手指摩挲着他的臉頰,眼眶又紅了起來,心疼的喃喃:“怎麼瘦了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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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兩人有啥關係?反正絕不是天下有情人終成兄妹,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