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五、敢有歌吟動地哀(中)
●張之洞去世後,清廷很快頒佈上諭,對他的光輝一生給予高度評
楊度對張之洞的辭世也很傷感,拿着邸鈔翻來翻去地閱讀。孫元起很是好奇:“皙子,上諭有什麼好看的?我瞧着你都看一兩個小時了。”
楊度這才放下邸鈔:“當然要仔細看啦!別看只有三四百字,這可是朝廷對香帥的蓋棺定論,每個字都值得好好推敲,一字之褒,榮於華袞;一字之貶,嚴於斧鉞。”
“哦?那你說來讓我見識一下。”孫元起聽聞張之洞離世,心裡難以平靜,手裡拿着書也看不進去,正好可以聽楊度聊聊官場常識。
楊度琢磨了半天,正想與他人分享心得,當下便一句一句解釋含義。孫元起則按照後世的理解,翻譯成了《人民日報》語言:
“大學士張之洞公忠體國,廉正無私,
—副總理張之洞同志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爲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的一生,是全心全意爲人民服務的一生。
“荷先朝特達之知,由翰林院升內閣學士,簡授山西巡撫,總督兩廣、湖廣,權理兩江,凡所設施,皆提倡新政,利國便民。
—該同志在原國家主席愛新覺羅=載同志的關懷和教育下,由一名普通知識分子迅速成長爲黨的高級幹部。先後擔任內閣學士,破格提拔山西省省長,歷任廣東、湖北省委書記,代理江蘇省委書記。在任期間,解放思想,勇於創新,積極推動地方經濟發展。
“庚子之變,顧全大局,保障東南,厥功甚偉。
—在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戰爭中·張之洞同志顧全大局,爲保護東南人民和財產安全做出了重要貢獻。
但這只是字面意思。按照楊度的分析,此處是明褒暗貶。衆所周知,所謂“保障東南”·就是清政府向東西洋列強宣戰後,張之洞、劉坤一、李鴻章等南方各省督撫違背中央政府命令,拒不向外國開戰,反而和各國達成協議,要求互不侵犯的行爲。歷史上又稱爲“東南互保”。
此次南方督撫聯合起來集體向中央政府叫板,直接造出民國初年南北對立與混戰。要不是後來慈禧太后重新回到北京執掌大權,甚至會在1900年出現北方成爲列強的殖民地、南方變成合衆國的分裂局面。
如果把背景換成八年抗戰·閻錫山的行爲就是張之洞的翻版:不遵從蔣委員長的指示抗擊日寇,而是爲了自己山西這塊地盤,與日本人暗地裡達成互不侵犯協議。以後訃告裡寫“日軍侵華戰爭期間,該同志顧全大局,爲保證山西人民幸福和平的生活做出了重要貢獻”,誰會覺得這是褒獎?
“旋以總督晉陟綸扉,入參機要,管理學部事務·宗旨純正,懋著勳勞。
—由省委書記進入國務院工作後,擔任中央軍委委員·分管科教文衛工作。張之洞同志始終如一,堅決擁護和貫徹執行黨的一切指
“朕御極後,深資倚畀,晉加太子太保銜。
—現任國家主席愛新覺羅=溥儀上任後,對張之洞同志深切關懷,增選爲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
“服官四十餘年,擘畫精詳,時艱匡濟,經猷之遠大,久爲中外所共見。
—張之洞同志參加革命四十多年來·忠於職守,艱苦奮鬥,旗幟鮮明,路線正確,是國內外公認的傑出共產主義戰士。…,
“近因患疾,屢經賞假調理·並賞賜人蔘,方冀克享遐齡,長資輔弼。茲聞溘逝,軫惜殊深。
—病重期間,國家主席溥儀同志派專人前往301醫院看望,囑咐醫院積極治療,儘早恢復健康,爲黨和國家做出更大貢獻。逝世後,表示沉痛哀悼,並向其親屬致以深切慰問。
“著賞陀羅經被,
—遺體覆蓋黨旗。
“派郡王銜貝勒載濤帶領侍衛十員即日前往奠,並賜祭一罈,
—中央辦公廳主任主持葬禮,在人民大會堂隆重召開追悼大會。
“加恩予賜諡文襄,贈太保,
—贈予政治家、軍事家榮譽稱號,追贈爲國家名譽副主席。
“照大學士例賜,入祀賢良祠,
—葬禮按照副國級辦理,骨灰安葬在八寶山革命公墓。
“賞銀三千兩,治喪由廣儲司給發,
—喪葬費用有國庫支付。
“任內一切處分悉予開復。
—撤銷生前一切處分。
楊度在這裡又重點說了一下,清代爲了減少官員犯錯,便在榮辱觀上用功夫,做得好有嘉獎,做得不好■處分。官員每次正式上奏,都要羅裡吧嗦地把自己以前獲得少次嘉獎、遭受什麼處分全部羅列出來。所謂“任內一切處分悉予開復”,就是官員去世之後,朝廷爲了尊重死者、表示哀悼,撤銷以前犯錯記錄,留下的都是嘉獎。以後寫傳記碑文,也好看許多。
“應得典,該衙門察例具奏。
—各項喪禮程序和喪葬補助,依照標準發放。
“靈柩回籍時,沿途地方妥爲照料。
—在家鄉建立紀念館。
“伊子禮部郎中張權著以四品京堂候補,郵傳部學習員外郎張仁侃以郎中補用。伊孫選拔貢生張厚著賞主事補用,用示篤念藎臣至意。”
—兒子張仁權、張仁侃,孫子張厚,行政級別分別上調一檔,重點使用。
聽了楊度的剖析,孫元起才明白新華社的訃告,原來和清代上諭是一脈相承的。從上諭中提到的各種待遇來看,張之洞可謂享盡哀榮。所以孫元起聽罷,咂了咂嘴:“香帥九泉有知,應該再無遺憾了。”
楊度搖搖頭,用指甲在“加恩予賜諡文襄”七字的邊上用力地畫了一道豎線:“恐怕這是香帥最遺憾的事情!”
孫元起有些不解:“爲什麼?按照你剛纔的說法,香帥出身翰林,又官至大學士,諡號第一個字必定是‘文,字;‘襄,字是甲冑有勞,表明香帥有軍事才能。文武雙全,不是挺好的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左宗棠左公的諡號也是文襄吧?”
楊度又開始搖他的紙扇:“不錯,左公諡號確實是文襄,文襄這個諡號也是挺好的。大清諡法中,首字爲‘文,,則次字以‘正,、‘忠,、‘襄,、‘成,四個爲翹楚。而這四個裡又以‘文正,爲最好,自宋代以來,每個讀書人都夢寐以求。內閣擬諡號時,唯獨不敢擬這個,每次都是出自皇帝特旨。
“大清建國近三百年,得到‘文正,諡號的只有7人,他們除了品學德業無愧完人之外,或是理學名臣,如湯斌、曾國藩;或是帝王之師,如杜受田、李鴻藻。
現在看來,如果大清有第八位文正公的話,恐怕非你家壽州中堂莫屬。”…,
孫元起心道:我寧願老大人長命百歲,活到辛亥革命後,也不願他老人家近幾年身故,去獲得“文正”諡號。
當然,老大人估計更願意在清朝覆滅前離世,何況還有“文正”這個美諡呢?
楊度接着說道:“接下來要數‘文忠,,也是極好的美諡,宋代富弼、歐陽修、蘇軾等都是這個諡號。國朝到現在,諡號文忠的比文正略多,也不過才no人,包括林則徐、胡林翼、李鴻章等一代名臣。至於文襄,儘管難得,卻比前兩者多一些,至少有十三人,多半是旗人獲得。漢臣之中,前有于敏中,後有左宗棠,現在還要加上香帥。
“雖然都是諡號‘文襄,,香帥又與左公不同。左公蕩平髮匪回亂,收復新疆,可謂甲冑有勞、闢地有德,得一‘襄,字最爲允當。而且左公科場不利,不僅沒有入翰林,連進士也沒中過。他以舉人官至大學士,在國朝漢臣中可謂空前絕後,能得一‘文,字,已經屬於殊榮。所以‘文襄,對於左公的褒賞。
“而香帥他雖然在兩廣總督任上,有抗擊法蘭西之勝,但最終確實朝廷乘勝求和,簽訂了《中法條約》,法蘭西不勝而勝。如此一來,怎麼能用‘襄,字呢?所以文襄雖好,卻非香帥所欲。
“香帥平生推崇兩位古人,在詩詞、書法、曠達等方面推崇蘇軾,所以他作詩、寫字、舉動都有東坡的影子;在政事方面則師法張居正,他稱讚張居正的相業,無論到哪裡必然隨身攜帶《張太嶽集》。非常巧合的是,蘇軾和張居正兩人諡號都是‘文忠,。‘文正,可遇而不可求,恐怕香帥更期待‘文忠,一些吧。”
孫元起不了解“文正”、“文忠”、“文襄”三者的優劣,就好像農民工很難區分“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馬克思主義者”“久經考驗的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在現在中國政壇的地位一樣。在他看來,普通人知道這些區別也沒有太大的意義。
但他明顯小可了諡號的魔力。
老大人聽聞張之洞去世的消息,心情大壞,飲食銳減。孫元起聞聽消息,連忙趕往廉子衚衕探望。結果老大人見面第一句話就是:“百熙,你知道香濤的諡號是文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