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來共梅花溪上居
開學後,因爲是第一學年,大學本科的學生們不分專業,都上同樣的課程:《工科數學分析基礎》、《普通物理學》、《電子線路》、《化學原理》、《無線通信系統概述》。一方面固然是因爲師資不足,另一方面這些都是學科基礎課。另外還有一門英語課,因爲每個人的水平參差不齊,因而分配在高等小學、初等中學等不同的班級裡面上課。這時候薇拉、莉莉絲她們幫上了大忙。
而預科班的學生,類似於高等中學,需要在一年的時間裡,把高中的所有課程補修完,通過考試,才能順利進入本科階段。當然,如果某門在入學的時候就達到免修,也可以直接旁聽本科的課程。
授課採用雙人制,一羣人圍着孫元起和另外一位西洋老師。比如《化學原理》課,先有耶魯大學的一位博士用英語講述一邊,學生們手裡拿着中文教材,努力去理解老師講的是什麼意思。本來已經預習一遍,學生們在聽課的時候,一方面要解決自己不懂的疑問,一方面也是學英語。孫元起就是橋樑,只有在一方不明白,或者雙方都不明白的時候纔出面解答。
學校因爲有三十個新學生的加入,明顯熱鬧了許多,操場有了奔跑的人羣,教室裡有討論的同學,幾乎每個角落都有笑語或議論聲。爲了營造一個優美的環境,在比較靜謐、優美的角落安有長椅,可以供學生們學習、休憩。
這些新來的學生,明顯分爲三派:一個是物理傳習所的舊班底,因爲中學就是崇實中學的校友,接受同樣的教育,和孫元起的關係比較鐵,很容易抱成一團。這些人除了本科、預科的,還包括高中裡面的學弟,是勢力最大的一派。他們多是接受西式教育,數理化發展平衡,素質比較優秀。另一個是胡勳、曾廣錫、左功先、李國秉四個人的小團體,和孫元起也是熟識。他們更多的是接受傳統教育,數理化中會有偏科,但上進心、好學程度卻是極高的。最後一個,是其他的學生,不過有漸漸分化的跡象,根據個人情況,向前兩派靠攏。
這在後來幾屆的經世大學中漸漸明顯,由經世大學附屬學校上來的形成“附校派”,由外地考入的形成“外來派”,兩派之間常常有或明或暗的競爭。總體來說,附校派要佔有比較明顯的優勢。只有等到經世大學聲名鵲起,形成全國統一考試之後,由於招生規模越來越大,附校派才漸漸式微。
孫元起本來還想教他們組織“學生會”之類的,看樣子,他們更喜歡鬆散一點的組織。而且孫元起也不想學生之間有官僚氣,便由他們去了。
每天傍晚,孫元起喜歡就着夕陽,在經世大學裡徜徉,思考着編書、論文、學校等所遇到的問題。這個時候,薇拉、莉莉絲、艾琳娜、妮娜四個姑娘就跟在後面一起散步。這已經是經世大學中的一景。趙景範偷偷告訴孫元起,如今人人都說那是孫先生的四個洋太太……
“孫先生好!”
孫元起正在想如果建造一個電子迴旋加速器,需要解決哪些具體問題的時候,聽到有人和自己打招呼,擡頭看時,卻是胡勳、曾廣錫、左功先、李國秉四人,鞠躬的鞠躬,抱拳的抱拳。孫元起揮揮手,示意他們不必客氣:“呵呵,你們來了這裡,還習慣麼?上課什麼的,有困難麼?”
“勞先生問,最初有些不習慣,現在卻好了。”胡勳剃了鬍鬚,顯得年青不少,倒真有二十四歲的樣子。
孫元起點點頭。
李國秉卻說:“當然,說到學校的環境、學校的教學,這所學校在大清算是頂尖的,可是,可是住宿和吃飯卻差了點!”
孫元起看到李國秉說話的時候,曾廣錫捅了他好幾指頭,想讓他別說,他還是說了出來,估計確實是有情緒了。便笑着解釋道:“住宿和飲食,確實是個大問題。爲什麼不解決呢?這裡面有幾個問題:第一,學校初建,還沒有具體規劃,比如學生宿舍、食堂在什麼位置。如果隨便建造,會影響學校的長期發展,乃至重複建設。如今,美國的建築設計事務所正在實地勘測、編制規劃,估計明年纔會出設計規劃圖。第二,學校處於草創期,資金有些捉襟見肘,不可能面面俱到。一口吃成胖子,那是不可能的。再說了,歐陽修在《新五代史》裡面不是說了,‘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生活得苦一些,才能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學習、研究中去嘛!”
“可……可……”李國秉“可”了半天,也沒有說什麼。
薇拉她們四個跟在後面,看見四個年青人圍着孫元起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便由薇拉問道:“揚克,這位先生在問些什麼?”
“有關住宿和飲食的問題,”孫元起解釋道,“現在學校的附屬設施比較惡劣,所以有些不滿。”
莉莉絲心直口快:“那你告訴他,等那裡建好了,就有地方住了。”
莉莉絲指的,是在小山靠近宿舍、食堂一側的山腰上,正在興建的十二棟小院兒。因爲國學院的幾位牛人老師在年前年後就要到來,總不能住在低矮的土坯房子中,孫元起便咬咬牙擠出錢來,請O&C事務所設計,在那個風景秀麗且不影響總體規劃的位置建造了十二棟二層小別墅,獨門獨院,想來那些老先生們也會滿意。之前,妮娜和莉莉絲也向自己抱怨過住宿條件不好,孫元起就指着那個工地安慰她們。結果莉莉絲便拿着棒槌——當真了。
“好啊好啊!那個地方風景真不錯,如果住在那兒,這個學校就一切完美了!”李國秉樂得只拍巴掌。其他幾個人也一臉喜色。
孫元起張大嘴巴:對了,李國秉這幾個傢伙英語一級棒,完全能聽懂他和姑娘們的談話!
孫元起敢對莉莉絲說,不僅是因爲那些房子會有幾套空餘,還是因爲這些姑娘會在11月底回美國,讓她們住住也無妨。可,可這怎麼跟學生說呢?
支支吾吾半天,孫元起才說道:“恐怕要讓你們失望了,那些房子是爲即將到來的老師們準備的。在春節後,長沙王益吾、瑞安孫仲容、侯官嚴幾道等國學院老師即將前來執教……”
果然,這四個學生臉苦了下來。
左功先抿了抿嘴:“那就多建幾棟唄!”
孫元起只有苦笑:“今年的財政預算已經快要出現赤字了,總不能讓學校舉債度日吧?”
“這沒問題,錢我們自己出!”李國秉想當然地說道。
“土地歸學校所有,不允許私自建房。這是校規。”這是原則問題,孫元起不能鬆口,否則以後學校裡面肯定亂成一鍋粥。後世,不少大學都出現家屬區比教學區還大的現象。說是大學,裡面狗叫孩子哭,還不如說是小區的公共活動區域。有懲於此,孫元起在立校之初,便規定“土地歸學校所有,不允許私自建房”,而且學校給予老師的住宅,只允許老師在世時享有使用權。一旦老師去世,學校自動收回。
“……”四個人無語了。
孫元起想起另外一個折中的方法:“當然,學校接受社會的捐贈。如果有資金來改善學生住宿與飲食,校方會盡快啓動該項工程。”
胡勳和曾廣錫幾個人心領神會,朝孫元起拱手告辭而去。
兩日後,學校收到一筆兩萬兩的捐贈,捐贈人啥也沒說,放下銀票便飄然而去。校長室只剩下捂着嘴偷笑的孫元起。隨後,學生宿舍樓的建設工作提上議事日程。
十月底,經世大學迎來第二位能說中文的老師,清末民初譯述西方自然科學與社會政治學說的鉅子——嚴復。
嚴復(1854—1921),原名宗光,字又陵,又字幾道,福建侯官(福州)人。他是第一個系統介紹西學、提倡用西方思想與文化用以挽救中國的啓蒙思想家。嚴復所譯的書,有赫胥黎(ThomasHenryHuxley)的《天演論》、亞丹·斯密(AdamSmith)的《原富》、約翰·穆勒(JamesMill)的《羣己權界論》和《名學》、斯賓塞(HerbertSpencer)的《羣學肄言》、甄克斯的《社會通詮》、孟德斯鳩的《法意》、耶芳斯的《名學淺說》等,內容涉及生物學、邏輯、經濟學、社會學、法律學許多部門。其中《天演論》一書的影響特別巨大。魯迅自述其在南京求學時閱讀《天演論》的情況,謂幾至廢寢忘食的程度,可見此書當時對讀者產生的魅力,在文化學術方面影響之深廣。天演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學說,在當時帝國主義競相瓜分中國,國家、民族處於危亡之際,這個學說對思想界起了振聾發聵的作用。
嚴復譯述西方近代的社會政治學說,重在介紹天賦人權的思想,自由平等的思想。這些思想被頑固派視爲洪水猛獸,但深得青年知識分子的歡迎。這對當時學術界起了蔑視君權、崇張民權的十分有益的啓蒙作用。比嚴復略早,早期的改良主義者馮桂芬、王韜、薛福成、陳熾、馬建忠、鄭觀應等,都介紹了或讚揚了西方的社會政治學說,主張啓民智、開議院、興商務、廢科舉、辦學堂、譯西書。但是他們的影響遠不如嚴復的深遠。
孫元起對嚴復的到來表達了最誠摯的敬意,帶着全體學生來到校門的小廣場恭候。見嚴復下車,孫元起執弟子禮上前相迎。
嚴復年青時畢業於英國格林威治海軍學院,雖然現今已經快五十歲,還身穿長袍馬褂,自有一種軍人的氣度。見一個年青人帶着一羣年青人在迎接自己,從便從車上跳了下來。
孫元起快步上前扶住:“嚴先生,學生孫元起,忝爲經世大學校長,熱烈歡迎嚴先生到敝校執教!”
嚴復點點頭:“原來是孫校長。老夫到此謀生,倒要請你多多關照!”
“先生學貫中西,嚴密精邃,爲海內外學子所宗仰。在先生面前,卻是當不得‘校長’的稱呼。所謂校長,不過是負責學校雜務而已。學校精神氣質的培養,還在先生的傳授。如果先生不吝賜教,可以稱呼晚輩‘百熙’。”孫元起恭謹地答道。
“好,那老夫就託大,叫你一聲‘百熙’吧!”嚴復哈哈一笑,“老夫年青時,曾在英吉利的格林威治海軍學院就讀,聽聞百熙你則是美利堅耶魯大學的博士,我們都是喝過洋墨水的,想來可以找到共同的話題。”
孫元起聽了這句,頓時輕鬆不少,畢竟接受過西方文明,相對開通些。寒暄一陣,便陪着嚴復走進校園。果然是在西方大學呆過的,嚴復對於孫元起的構想非常讚賞,那種熟悉的感覺似乎讓他想起年少輕狂的時光,說話間,便有一種懷念與期待。
從山腳下有青石臺階通往那個建在山腰上的老師住宅區。如今,住宅區被習慣性地稱爲“半山居”。因爲預先知道嚴復、楊守敬要提前到來,所以率先動工,現在已經建好,打掃整飭一新,可以入住。
這是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從客廳到臥室、從書房到臥室、從浴室到衛生間,一應俱全。嚴復是拖家帶口前來,對於這個小院的這個佈置非常滿意,連聲道謝。孫元起大致介紹了情況,比如可以去下面食堂就餐,如果自己動火做飯,可以託食堂的人到城裡買菜買米,也可以跟着車到城裡自己購買,只是得下午去,次日中午才能回來。
看到嚴復纔到新居,可能需要佈置,大致說了幾句,便起身告辭。等嚴復休息了幾日,孫元起專程登門給嚴復送上經世大學的聘書,並附上薪金兩千兩白銀。聘書上恭恭敬敬地寫着:
“經世大學聘書
茲聘請
嚴復先生爲出任經世大學文學院哲學系系主任、西方哲學教授,任期一學年,年支薪金銀兩千兩。
此聘。
經世大學校長:孫元起(經世大學之印)
大清光緒二十七年九月十五日”
這是孫元起簽出的第一封聘書。雖然文學院還沒有成立,文學院裡的哲學系更是子虛烏有,但孫元起向嚴復承諾,明年起哲學系即招收學生。
嚴復在收到聘書的第二日,便每週兩次,給經世大學的學生講授西方哲學課程。經世大學終於漸漸有了大學的模樣。
在十一月初,楊守敬攜帶着弟子、近萬卷藏書也到了經世大學。這次,連嚴復都到校門處恭迎。
楊守敬(1839—1915),字鵬雲,號惺吾,晚年號鄰蘇老人,湖北宜都人。清末民初傑出的歷史地理學家、金石文字學家、目錄版本學家、書法家、泉幣學家、藏書家。有《水經注疏》、《日本訪書志》,《湖北金石志》等83種著作傳世,名馳中外。楊守敬在1880年至1884年間任駐日欽使隨員,當時,日本正值維新之際,提倡新學,唾棄舊學,古典漢籍更是被看作落後的象徵而隨意拋擲。於是楊守敬得以大量購進許多國內已散佚的善本秘籍。其藏書十萬餘卷,其中海內外孤本逾萬卷,對我國文化典籍的保存功不可沒。
看着白髮皤皤的楊守敬,孫元起心中頓生敬意,執禮愈恭。楊守敬也曾在國外呆過,思想較爲開闊,雖已花甲,但身體強健。孫元起陪着他巡視校園,楊守敬也對學校的環境比較滿意,對花瓣狀的講堂尤其讚賞:
“此樓中間之講堂,高而穹頂,恰似花蕊;四周花瓣環繞,逼真桃花,構思精巧,切合校庠之地。妙!妙!此樓何名?”
孫元起躬身答道:“好教惺老知道,此樓剛建好不久,並無名字。如果惺老不棄,便請惺老賜名!”
“嗯,好說,好說。”楊守敬也不客氣,“《史記·李將軍列傳》有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今此樓呈桃萼狀,且在校園之內,可名之曰‘成蹊館’。”
“好名字!”嚴復撫掌讚道。
孫元起不知道好在哪裡,但嚴復說好了,那定是好的,也讚了幾句。
嚴復又說:“惺吾老學問精粹,然書法亦獨步一時,昔在東洋,日人無不拜服,拜師者絡繹不絕。今得此嘉名,還需請惺吾老題寫,方稱雙美!”
這下孫元起明白了,原來楊守敬還是位大書法家,也出聲相求。
兩人恭敬求書,似乎撓到了楊守敬的癢處,哈哈一笑,也不推辭,只待回到住處揮毫潑墨。走了幾步,就到了半山居。楊守敬聽了“半山居”這個名字,頻頻點頭,說:“這個名字切合環境,韻味無窮,且有出典。好!好!”
進了爲他所配備的小院,楊守敬老懷大慰:“好!此處隱處山林,風景絕佳,無絲毫塵俗之氣。在此衣食無憂,安心課徒著書,夫復何求?夫復何求!”
安頓下楊守敬一家,孫元起心中大定。這學校不就起來了麼?過了幾天,孫元起到楊宅,恭敬地奉上了聘書、兩千兩白銀的束脩,禮聘楊守敬出任“即將成立”的國學院副院長、歷史地理學教授。到了新地方還沒有過了新鮮勁的楊守敬笑呵呵地接受了聘書,還饒有興致地打開看了看。然後指着上面的“歷史地理學”幾個字,問孫元起:“百熙,這‘歷史地理學’是什麼學問?”
孫元起教材編得多了,對於學科的基本構成有了一定的認識,雖然沒學過“歷史地理學”,既然能寫出這個詞語,就也知道這個詞的一些含義。當下,便從學科定義、研究對象、研究方法、基本理論等角度對“歷史地理學”這個學科進行闡述,忽悠眼前這位歷史地理學的巨擘。總而言之,孫元起論述了兩個問題:一、歷史地理學是一個專門的學問,很有研究的必要和研究的空間;二、你要向學生們授課,最好按照新的學科體系,編寫一本基本的歷史地理學教材。
果然,孫元起從全新角度剖析“歷史地理學”,對這位老先生觸動很大。他點點頭:“百熙,你說得很有見地。在中國學術中,地理往往作爲史學之一類,就像百熙剛纔所說,各種地理學混淆不清,令人無所適從。這歷史地理學,老夫研究有年,確實有些心得,卻不知其爲獨立之學問。我以花甲之年,雖欲編一冊教科書,卻恐精力不濟。這是老夫的兩個弟子——”
楊守敬說着,指了指身邊的兩個人,其中一個已經四十餘歲:“這個是熊會貞,跟隨我多年,學問不亞於老夫。如果大學堂的課我不便奔走,便要請他代課。”
孫元起與他見了禮。
楊守敬又指着一位年青的小夥子,只有二十五歲左右:“這是盧弼,字慎之,沔陽人。年齡恐怕和百熙相彷彿。”
孫元起點點頭,又與他見了禮。
楊守敬道:“編書的事,你和這倆人商議,書稿可以拿來我審讀一次,如何?”
有這位學壇霸主當名譽主編、審稿人,孫元起還怕什麼?只需要大致寫出編書體例,交給二人往裡面填寫材料便可。孫元起並應允了。
過了數日,孫元起大致寫好了提綱,送到楊宅。隨着提綱,還有給兩個人的聘書:熊會貞是國學院歷史地理學副教授,年薪1000兩白銀;盧弼則是經世大學附屬高等中學的歷史教員,年薪500兩白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