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清瑤站在場外,看着那兩匹駿馬飛馳遠去。心中有難言的歡喜。
這歡喜,不是爲她自己,而是爲林華清。這十幾年來,林華清就如同她一般,蟄伏於野,掩去了所有的光華,褪去了所有的鋒芒,用嘻笑荒唐掩飾所有的真實。以至於,在京中所有人心裡,林華清只是一個荒唐狂妄,風流好色的紈絝子弟。
雖然有人知道他擅畫美人圖,可是對於那些權貴高官來說,書畫之事雖雅,終究不過是小技,一個世家旁枝子弟,精通此技還可以一笑置之。若是將來要繼承家業的子弟癡迷此道,怕是早就遭受長輩喝斥痛罵。可是一直以來,趙氏都在縱容着林華清。哪怕在外人看來,這林家的小兒子行事有多荒唐無稽,她都始終如一地維護着他。
不明究竟的人,只會讚歎趙氏胸懷寬廣,待庶子甚至比嫡子更好上十倍。可若經過一些世事的明眼人,卻都清楚,這棒殺雖然見效快,卻遠不及捧殺更來得殘酷。
於清瑤慶幸,她所認識的林華清,沒有變成一個真的只知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沒有就那樣溺死在虛假的溫情之中。
沉寂多年,由那個曾驚豔父兄的神童變成那個不知上進的孽子。終於,林華清不再隱忍,如同刺破皮囊的劍,鋒芒畢露,閃爍耀眼的光彩。
看着他挺直的背脊,看着那於風中飄飛的衣袂,看着他漸近的面容,燦爛的笑容,飛揚的神采……
她捂住胸口,只覺得怦然心動。
突然間,她很想告訴林華清,告訴他,她喜歡看到他這樣的笑容,看到他這樣肆意如風,彷彿蒼鷹搏擊長空,散發着雄視天下的氣勢。她喜歡,喜歡看到她的男人這樣威風凜凜……
忽然擡手捂住面頰,於清瑤垂下眼簾,只覺得臉眼燒。她的——男人什麼時候,她竟也似鄉下村婦一樣用這樣粗俗的言語。可,雖然有些羞赦,心裡卻又有壓不下的歡喜。
擡起頭,看到林華清縱馬而至,她甚至能看清他揚起的眉宇,看得清他微翹的嘴角。下意識的,於清瑤往前走了一步。
就在於清瑤綻露歡顏,準備迎向已經領先林震昌一個馬身的林華清時,卻異變突起。
許是急了,林震昌揚鞭打馬,連連抽打着黃雲。被打得性起,黃雲也是拼了命地追趕着赤焰。可偏偏從頭到尾,卻都是差了赤焰一個馬身。每每它快要追上赤焰時,赤焰都是快奔幾步,竟似輕輕鬆鬆就越過了它。
眼看就要奔到終點,林震昌又氣又恨,瞪着林華清的背影,怒目圓睜,額爆青筋。不知是慌了神還是一時迷了心,竟突然揚鞭抽向林華清的後背。
雖然還有一段距離,可是林震昌這樣的大動作,場外衆人卻是看得分明。眼看那道鞭影蛇一般飛向林震昌的背脊。於清瑤驚呼一聲,只覺腳下發軟,幾乎一腳跌倒在地。
在她身後,林闊海“呀”的一聲,怔怔地道:“這老三,怎麼能、怎麼能……”林若峰不知是怎麼想的,聲音叫得格外大:“這不是背後偷襲嗎?老三是瘋了還是怎麼了?怎麼能對自家兄弟下這樣的毒手這要是傳出去,可能什麼事了……”
只有勇義侯,沉着臉,目光緊緊地盯着前方。
身後飛鞭而至,林華清卻仍似毫無所覺,臉上的笑容仍然沒有半分收斂。可是,就在那條馬鞭鞭稍要粘到他身上的時候,林華清卻突然身子一扭,猛地回手,一把抓住馬鞭。
回眸睨着面色難看,說不清是愧是怒的林震昌,林華清淡淡笑問:“三哥,你的鞭子揮錯地方了。”
林震昌囁嚅着脣,似乎是想要道歉,可是目光落在林華清嘲弄的表情上,卻又立刻揚眉冷笑:“打的就是你——又怎樣?”
“怎樣?”林華清揚眉,忽然燦然一笑:“來得正好……”話音未落,他突然猛地縮手振臂,用力一扯……
不成想林華清突然使力,林震昌雖然忙往回拉扯,想要穩住身形,可饒是如此,身體卻仍不由自主地飛了起來,竟是糊里糊塗地就那樣跌下馬。待他清醒過來,人已經滾在馬下。仰起頭,他看着臉上笑容仍然燦爛的林華清,又恨又怒,“林華清,你敢……”
“我敢什麼?”林華清輕笑着,身體前傾,倨在馬上,冷冷地看着林震昌,笑問:“我就是敢了,你又如何?”一句話問完,他仰起臉,竟是大聲笑起來。笑聲未歇,已經騎轉馬頭,縱馬駛去。
林震昌跳起身,瞪着林華清的背影,恨聲大罵。雖然立刻翻身上馬,追了上去,可是不過片刻功夫,鄧根本已經追不上去了。
“林華清——”大聲喝叫,林震昌急怒攻心,竟是急切之下,揚手抽下頭上束髮的簪子重重刺上馬臀。
黃雲受傷,一聲長嘶,果真如林震昌所願,竄了出去。可是這竄的方向卻有些不對,狂奔飛馳,不僅沒有追上赤焰,反倒越來越偏離了原本的軌跡,直往遠處奔去。
事發突然,所有人一時之間都有些發愣,只能看着林震昌騎在馬上,被馬顛得左搖右晃,竟似隨時都要掉下馬來一般。
被這突變嚇得發傻,林闊海呆了呆,才大聲叫道:“老三,你握緊了繮繩,可別鬆手。”
林若峰掩着嘴,雖然在叫“老三的騎術一向好,一定不會有事的”,可眼裡卻是忍不住帶出一分幸災樂禍的笑意。
就在兩兄弟的笑聲裡,原本已經快要奔到場邊的林華清,突然間撥轉馬頭,竟是飛馳奔向林震昌。
林若峰怔了下,忍不住酸溜溜地道:“老四果然是重情,老三剛纔那麼對他,他也這樣……”目光轉過一直沉默的勇義侯,他嚥下後頭的話。可嘴卻在不知不覺間嘟了起來。
林闊海瞥了眼林若峰,笑了笑,卻沒有說話。
眼見林華清追向林震昌,於清瑤目光微閃,嘴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林華清沒恙,她也就安了心。慢慢退後,待覺察到時,已經站在勇義侯不遠處。
雖然有些忐忑,她卻仍然微笑着施了一禮。對於這個從沒有和她有過交談的公公,她還是有些說不出的敬畏。
目光在於清瑤臉上一掃而過,勇義侯沉默片刻,忽然問道:“可會騎馬?”
於清瑤怔住,下意識地答:“不曾學過。”
勇義侯靜了下去,想了想,才淡淡道:“華清的娘,也是一手好騎術……”
說完這一句,他擡起頭,默默望着遠處的林華清,眼中隱着說不清的意味。
望着勇義侯,於清瑤心中很是好奇。雖然林華清曾與她說過早逝的親孃,可到底他那個時候年紀尚幼,記得不甚清楚。至於其他人,自然不會去談論。她對那位她曾於月下參拜過的婆婆,最深的印象,還是許婆子曾經說過的“狐魅”傳說。在她的感覺中,那不幸的女子一定很是美麗,纔會被說成是“狐”。
這還是第一次,她從別人口中聽到人說起那個只存活在記憶中的女子。而且是從勇義侯口中。說的還不是某某氏,而是“華清的娘”。只這一句話,她忽然間就浮想連翩。
只是,雖然心中好奇,可到底是長輩,她自然不敢,也不好去窺探。只能默默地望着勇義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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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沒有感覺到她的注視,勇義侯遠遠望着,忽然低聲道:“他和他娘一樣,在騎術上很有天賦。只可惜……”轉過頭,他看着於清瑤,沉聲道:“雖然所有人都說華清是個風流種,可是我知道那孩子一旦真的喜歡誰,一定會是一心一意的——就和……清瑤,我知道近來,你受了許多委屈。莫要把這些事太放在心上,一時的委屈總還是會過去的……你也不用管別的,只要好好勸華清收了心思,好好把心放在學業上,我也不求真的能中個狀元,可總也要得個功名吧”
似乎是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沒有什麼說服力,勇義侯又加了一句:“華清得了功名,授了官,你也能得個誥命……到那個時候,怕是於家所有人都要高看你一眼了。”
於清瑤看着面色平和的勇義侯,想想,忍不住笑起來。
雖然她這公公,看起來根本不管府中諸事。可是或許,看得最明白的就是他了吧?不少字趙氏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爲,他何嘗不知?就像他猜到她這個庶女在於家是什麼待遇一樣,他也心知肚明林華清是怎樣度過這些年月的。只是,既然知道,爲什麼卻什麼都沒有做呢?
靜靜微笑着,她望着勇義侯,柔聲道:“父親,我知道您對華清抱有極大的期望。只是,請恕媳婦無能,怕不能爲父親效勞……”
迎着勇義侯帶出不滿的眼神,她轉過頭,望着遠處,低聲道:“讓那些曾經看不起我的人,因我而畏怯戰慄,伏在我腳下恐惑不安——父親,或許,沒有人能夠抗拒這樣的誘惑。可是,比起這個,我更希望,我所安心的那個人,能夠過得平安幸福……哪怕是日子平淡,可是隻要他每天都能開心,也就足夠了。什麼功名,什麼官位,什麼誥命,又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