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相對,沈秀娘只是抿脣微笑,面上雖然有些蒼白,卻並未有什麼太大的異樣。於清瑤卻是沉着臉,不出聲。
那來請人的陳婆子卻是個不會看人臉色的。瞧見沈秀娘,就已經笑道:“這位媽媽就是於家打發過來的吧?瞧這氣派,果然是侯門公府出來的,就是……也比尋常人家強得多了”
似乎自知說錯了話,陳婆子咧嘴笑了笑,有些討好地看着於清瑤,“四太太,咱們這就過去吧夫人等着呢”
“快到正午了,母親想來是要用飯的,不如……”於清瑤還未說完,陳婆子已經笑起來,“我的四太太啊,夫人自然是要留客吃飯的……”
於清瑤皺眉,還未再說話,沈秀娘已經笑道:“二小姐,奴是該去拜見下夫人的。”
沈秀娘這一句話入耳,於清瑤險些當場落淚。
從前,沈秀娘當着人前,也總是叫她一聲“二小姐”,看似平常,可是這一聲“二小姐”裡含了多少心酸與委屈。沒想到,就是現在,娘也不能堂堂正正地當着人前叫她一聲女兒。
喉間發哽,於清瑤有心說話,卻被沈秀娘輕輕撫住。目光相對,沈秀娘緩緩搖了搖頭。於清瑤目光一瞬,雖然舌尖泛着苦澀,卻還是聽從了沈秀孃的意思,沒有再多說什麼。
母女倆相偕而行。一路上,卻誰都沒有說一句話。於清瑤只覺心裡發堵,忍不住轉目偷看沈秀娘。雖然娘什麼都沒有說,可是她分明卻從她那緊抿的脣,黯然的眸中,看出那難言的傷痛。
“娘……”她低聲喚了一聲,卻被沈秀娘立刻大聲地岔了開去:“二小姐,你看,那幾畦菊花開得真好……”
目光相對,沈秀娘眼中帶着淡淡的責備:真是個傻孩子,娘就是受一點委屈,又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的很有關係……
於清瑤想要大叫,可是喉嚨卻又幹又澀,竟是發不出半分聲音。
哪怕再不情願,可終歸還是到了宣華院。
臨進院之前,沈秀娘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又刻意抿了抿鬢角。雖然,是以僕婦的身份而入,可是她仍很怕失了女兒的顏面。
於清瑤望着孃親的側臉,神情有些恍惚。
人入宣華院,就聽得正房裡的說笑聲。於清瑤目光微閃,聽得出說話的人裡頭最大聲的就是何氏。沒想到何氏也在,她不由得皺起眉來,心裡多少有些不自在。
走過青石板,她的目光不由得轉向一旁的練武場。那裡的地面,是重新鋪過的。比起旁邊有些青石板下已探出細草的老地面,顯得格外的新。那裡,曾濺上過雨霽的血,清洗不掉,就索性重換了石板。
哪怕是那樣的慘烈死法,可是不過幾日,仍是沒有哪個記得她了。
搖了搖頭,於清瑤捂住心口。在沈秀娘捏住她的手時,扭頭笑了笑。
雖然心裡每每想起,仍有些不自在,可是娘說得對。一輩子還長,她不能就這樣愧疚一輩子。重要的,還是她以後要怎麼做?
緩步走進正房,她作勢要施禮,趙氏已經笑着攔道:“快別多禮。你現在是個雙身子,難道母親還和你計較這個?”
於清瑤一笑,順勢起身,眼角卻是瞥向沈秀娘。
彷彿沒有看到於清瑤的眼色,沈秀娘立穩了腳,半垂着頭,身子一矮,已經深施一禮,“見過林夫人……”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何氏已經冷笑道:“果然是侯門公府出來的,見了夫人居然也這麼不卑不亢的……自來,別家的下人初來府裡時,可是要大禮參拜的。”
沈秀娘目光忽閃,抿起嘴角,撩起裙襬,竟真是要跪下。正要落座的於清瑤捏着衣襬,就要站起身來。
趙氏卻已經揮手道:“不妨事,親家派來的人,不比別家……媽媽如何稱呼?”
“奴沈氏,”沈秀娘低應了聲,目光卻仍是落在自己的腳尖上。不曾冒失地擡頭去看趙氏。
趙氏在上看着,也就笑起來,“沈媽媽也坐吧”
就有小丫頭拿了小凳子過來,沈秀娘施了一禮,欠身只坐了半個角。目光稍擡,瞥着於清瑤,眨了下眼。
於清瑤別過臉去,只覺得心裡悶得慌。沈秀娘這般模樣,許多年前,她是常見的,在田氏面前,娘就是這個模樣。小心翼翼,謙卑恭順,和之前在洛陽看到的完全就是兩個人。
趙氏看着沈秀娘,淡淡道:“也有日子沒見着你家老太太了,不知現在可還好?我聽說,她近來身體不大好呢”
沈秀娘怔了怔,才反應過來,這說的老太太是田氏。近來,她可是沒有見過田氏,甚至連於家到底出了什麼事,也還是進京之後,才無意中聽人提及的。
抿着嘴,她暗自思忖,斟酌着道:“我家老太太近來身子已經漸漸好了,想來再過些日子,也能親自過來探望夫人了。”
“哦,”趙氏淡淡應了聲,端起茶盞,啜了一口,“我只當親家母深居簡出,過着清閒幽靜的生活,過得開懷了,就要斷了與我這親家的來往了呢原本我還想着什麼時候好好去看看親家母的,只可惜現在清瑤有了身子,我倒不敢讓她亂走動了……”
沈秀娘諾諾應是,沒有聽出話裡玄機,可於清瑤卻是立刻就明白過來。趙氏這是在抱怨於家不會做人。連她有了身孕,也不見有什麼表示呢只是這會兒,她倒不好說什麼,只能默默看着自己的親孃,聽她小心翼翼地答話。
“聽沈媽媽說話,看來是一直在老太太身邊侍候着的呢”何氏挑起了眉,有意無意地道:“我怎麼聽說,沈媽媽上門時說是從前的下人,而且,在後門上連於家的名號都沒有報呢難道,是我們林家……”
“二嫂多想了,行事低調不過是爲着不給咱們林家惹不必要的麻煩罷了。”於清瑤瞥了眼何氏,目光冷淡,說話更是不帶半分容人質疑的堅定。
何氏撇了撇嘴,也不再說下去。轉了身,瞥見趙氏輕輕捶了捶腿,她忙湊過去半彎了身去捶。只是才捶了兩下,就突然直起身,看着沈秀娘,淡淡笑道:“沈媽媽一直侍候着老太太,想來對這些事也很是拿手的。不如也幫我們夫人捶捶,叫府裡的丫頭們好好學學,以後才知道要如何侍候夫人……”
於清瑤皺起眉,還未說話,沈秀娘已經從小凳上站起身,笑着往前走了幾步。眼見趙氏也不說話,只是默不作聲地看着沈秀娘,於清瑤心裡立刻知道趙氏也是想借此責難一下於家打發來的人。雖然心裡發急,卻只能先忍下了。
沈秀娘走近趙氏,笑着道:“奴不擅這個,夫人若是覺得輕了或是重了,一定要告訴奴……”提起手,她剛要蹲身,何氏的手突然一伸,竟是從一個小丫頭手裡拿過一隻蒲團,直接就丟在趙氏腳下。
“媽媽跪在這上面,倒方便些。”
腦子裡“嗡”的一聲,想起剛纔何氏說的話,於清瑤何嘗不知這蒲團到底是爲何準備的。
趙氏心裡對於家多有抱怨,這她可以理解。可是就是再有抱怨,在一個受命而來的下人身上發泄,又有什麼意思!?更何況,他們以爲的下人,根本就不是……
於清瑤“騰”地一下站起身,大步上前,在沈秀娘提裙想要跪下之時,一把拉住了她。“不要……”
沈秀娘回過頭,看着於清瑤,雖然沒有說話,卻是直眨眼睛。可於清瑤卻似根本沒有看到,仍是緊緊拉着她的手。
“四弟妹,你這是做什麼?”何氏冷笑道:“怎麼着,你們於家的下人給母親捶捶腿,服侍服侍都不成了?”
知道趙氏正在冷眼瞥着她,可於清瑤卻根本沒有去看趙氏,反倒仍然睨着何氏,沉聲道:“二嫂說得是,於家的下人,倒也不是不能爲母親捶腿。只要於家的主子吩咐,自然是可以的……不過,這倒都不重要。要緊的是,你眼前的這個,不是於家的下人……”
沈秀娘若有所覺,反手握住於清瑤的手,大力拉扯,於清瑤卻似不覺,轉過頭去,看着趙氏,沉聲道:“母親,這位沈氏,不是於家的下人,她——是媳婦的親孃”
她這一句話,朗聲說來,不帶半分勉強。聽得趙氏和何氏都不由得眨眼,怔怔地看着於清瑤,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過了好一會兒,趙氏才驚問:“她是你母親?”扭頭看着俯身施禮的沈秀娘,她稍平復了下心情,才道:“不知道原來是姨娘上門了……奇怪了,我怎麼依稀記得你的姨娘早幾年,就不在於府了呢”
不是依稀,當初林華清一說要娶於清瑤時,趙氏就調查得清清楚楚了。一個丫頭出身的賤妾,老安樂侯一死,就被打發了出去。這倒也都沒什麼,一個賤妾,打發掉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她當時也並未在意。卻不想今日這已經被賣了幾年的姨娘居然突然上門。這,還真是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