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子懷站在清槐院門前,仰起頭望着樹梢上那一彎新月。忽然間,牽起嘴角笑了起來。
沒有半分溫度的笑容,帶着嘲諷之意,連眼底那一抹微薰之意都被這冷意染作一片清冷。
今夜,是他大喜之時,可是他的心中卻全無半分歡欣之意。不僅僅是因爲這個婚禮定在這樣一個詭異的日子,也不僅僅是因爲這次的婚姻,又一次證明他還沒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運……
他覺得更悲哀的,是他娶進門來的女子,又是一個犧牲品。而他,就像從前一樣,無法爲她做些什麼……
擡手抹了下臉,於子懷苦笑着,推門而入。從門口,可以看到正太房裡的燭光。門上的紅色喜字,在黑夜裡仍然很是明顯。
整理了下剛纔在酒桌上被扯亂的衣襟,於子懷輕輕推開房門。可是,燭光明亮,房間裡卻空無一人。望着桌上相對而燃的紅燭,於子懷不由得掀起眉來。
新婚之夜,本該在新房中等待人的新娘卻不見了蹤影。他還記得那個女子的……是叫如霜。和二妹一樣,那個女子也是不太喜歡說話的人。想來,也和他亡故的妻子一樣,也是個溫和隱忍的人。可是,這樣的女子居然會做出這樣看似荒唐的舉動……
偏着頭,於子懷走到門邊,側耳聽着隱約傳來的笑聲。那是女子的輕笑聲,好似就在後面耳房傳來的……
後面耳房,多是住的下人。只是因爲這場婚禮,原本是住在廂房的熙姐兒和奶孃,也暫時搬到了後面耳房。
覓着笑聲,於子懷走到熙姐住的那間耳房。雖然旁邊的屋子,有的仍亮着燈,可是卻已經沒有什麼聲響,只不知是都睡着了,還是跑出去看熱鬧,更或者,是裝着沒有人……
因爲這樣的安靜,從熙姐兒房裡傳出來的笑聲就格外的響亮。那是年輕女子的笑聲,帶着歡欣和喜悅。是很久,他沒有在這座院子裡聽到過的聲音……
腳步頓在門前,於子懷沒有立刻推門而入,而是就那樣站在門前,靜靜地聆聽着門裡的笑聲。
燈光下,門裡,身影幢幢,他能看到裡面的人究竟都在做什麼。大概,都是沒有照顧過嬰兒的,幾個女子圍在桌前,哪怕是用了心思,卻還是有些手忙腳亂。他甚至還能看到躺在桌上,乍着手腳的女嬰,似乎還在依依呀呀地表示不滿。
不知爲什麼,於子懷忽然就笑了起來。等他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在笑,且笑得溫馨無比時,不由得擡手摸了摸嘴角,有些尷尬地斂了嘴角。
擡起手,遲疑了下,他還是輕輕敲響了房門。
門裡,正有人在尖叫:“啊,青苹,你小心點啊……”
片刻的寂靜,門裡有人匆匆跑來開了門,在門打開的同時,於清瑤才叫道:“先不要開門啊”
只是她叫得有點遲了。於子懷一步邁進門來,看到眼前的情形,也是不由得怔住。而剛剛打開門的雪兒,也有些手足無措。
反是被於子懷盯住的少女,在片刻沉默之後,微微笑着福了下身:“夫君……”
於子懷“啊”了一聲,卻根本只是下意識地應答。目光仍是落在少女胸前那塊發黃的污漬上。
大紅的嫁衣,胸前卻染了一大塊發黃的污漬,而葉如霜的腳下,是一塊已經很髒的尿布。
於子懷從沒想到,他和自己的新婚妻子在洞房花燭之夜的碰面,是這樣的情形。雖然有些呆怔,可是不知爲什麼,他的嘴角就是不受控制地往上揚。
終於醒過神來,於清瑤忙上前幾步,笑道:“二哥,你回來的好早。前面宴席已經散了嗎?”聽到於子懷單音節的回答,她頓了頓,又道:“我們在給熙姐兒換尿布。不過,我想……還是去把奶孃找回來吧雪兒,還不快去……”
有些心虛地扭頭看看在桌子上手舞足蹈的熙姐兒。這孩子,明明是個女孩兒,怎麼這麼不老實呢?差點連小薄被都踢掉了,半個白白嫩嫩的屁股也露了出來。只是,“青蘿,你沒有擦乾淨啊”
順嘴嘀咕出來,於清瑤瞥一眼低下頭去的於子懷,嘴角不自覺地抽搐着。推着葉如霜,她笑道:“二哥、二嫂,你們還是早些歇着吧這裡就交給我……嗯,我等着奶孃回來就走了。”
於子懷沒有應聲,只是低着頭轉身走了出去。
沒有人看到他嘴角牽出的那一抹笑。於清瑤更是因爲二哥的冷淡而有些忐忑不安:“二嫂,對不起了,都是我……那個,你最好先洗洗……”
嫁於鬼月,新婚之夜又粘上小孩子的穢物,這,是很不吉利吧?
不比於清瑤的擔憂,葉如霜竟是轉過頭對着於清瑤一笑,就帶着青蘿、青苹走了出去。
“小姐,二爺好像不太開心啊會不會生咱們的氣啊?”雪兒低聲問着,遲疑了一會兒才道:“要不,咱們還是現在就走吧”
“你去找回奶孃,我們才走……”搖了搖頭,於清瑤轉過身,小心翼翼地抱起熙姐兒。
任她異能再厲害,可應付這樣小的嬰兒,她仍覺得腦子脹痛不已。
且不提於清瑤如何應對懷中小小肉團。只提葉如霜跟在於子懷身後返回了新房。
新房中,紅燭才燃了一半,滿目盡是喜慶的紅。而一前一後走進新房的人卻都很是沉默。
看於子懷不說話。葉如霜也沒說什麼,只是笑着吩咐兩個丫鬟打了水過來。在屏風後,脫了嫁衣,換了常服,洗了手,淨了面,看着兩個丫鬟拿着髒衣服退了出去。
葉如霜才自屏風後緩緩走出。望着於子懷淡淡問道:“夫君可要人伺候洗嗽?因爲青蘿、青苹原來就在院子裡做慣了差事的,所以我就叫這屋裡的丫頭們先去歇着了。要是夫君要人服侍,我就再去叫人過來。”
於子懷擡起頭來,看着面前一身藍色常服的女子,有些許驚訝。總覺得,面前的這個女子和他印象裡好像有些不同。當然,他其實對這個成爲妻子的女子本來就沒有太多印象。
提起亡妻之妹,他的小姨子們,他能想到的只是嬌豔愛說話的葉吟霜。而葉如霜,他只隱約記得有這麼個人,甚至連她的臉都記不清楚。
現在看來,眼前的人是如此陌生。可是,或許,兩個彼此陌生的人就此要廝守一生……
苦笑了下,他看着葉如霜身上那件半新不舊的衣衫。心裡閃過一抹憐惜之意。
葉家這次的陪嫁並不多。其實,這些陪嫁都是於府使的銀子,只是置辦的時候,就不清楚有多少是入了白氏的口袋了。想來,這個同樣是庶出的女子,也是受了很多委屈的。
靜了靜,於子懷纔出聲道:“你放心,我會善待你的……”
目光微閃,葉如霜望着他,嘴角上揚,一抹淺笑漸漸擴入眼底。
“夫君,自然你這樣說了,而且你我今後是夫妻,是一家人,那有些話,不妨我們今夜就開誠佈公地說了吧”看着於子懷現出驚訝之色的臉,葉如霜只是靜靜地笑。
新婚之夜,沒有該有的羞怯,也沒有半分畏縮之意,反倒是落落大方,從容而平靜。
這樣的葉如霜,讓於子懷既驚訝又感慨。或許,這次的婚姻,比他之前想的要——好一些?
他在心裡胡思亂想着,葉如霜已經柔聲道:“夫君,請坐啊”他不自覺地按照葉如霜說的話坐下,看着葉如霜執起桌上的茶壺,爲他倒了一倒茶。
茶已經冷了,於子懷握在手上,並沒有喝。而葉如霜居然也淡淡笑道:“夜已漸深,夫君只當體恤那些下人,湊合下吧”
這話聽在耳中,於子懷就是不想喝,也只能擡手輕啜了一口茶。抿了抿脣,他沉默了下,才道:“娘子所言甚是,既是一家人,自然沒有什麼不好說的。”
話說得輕柔,可是若是細聽,仍能聽出那一分不自在。葉如霜卻似沒有聽出來一樣,笑盈盈地坐在桌邊,看看他,又低下頭去沉默了下,才又擡起頭來。
“清瑤妹妹她同我說:夫君是個好人”在於子懷微怔時,她抿脣微笑:“其實,明明是從前見過的……可是那時候,妾從未敢仔細看過……夫君,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與你做夫妻。對我而言,你是姐夫,是姐姐倚仗的人,是母親巴結的人,也是我該遠遠仰望的人……”
“娘子……”於子懷掀起眉,輕咳一聲,有些不自然地道:“你言過猶之了……我並不是那樣的人。”
“或許,你認爲自己不是,可是對葉家來說,你是那樣的人……只是,”葉如霜低喃着,忽然間笑起來。雖然笑容平靜,可是眼睛卻很亮。
“以後,夫君不再是那樣的人。”說完這一句,她才低聲道:“我不是姐姐,不像姐姐一樣,把孃家的事放得比天重。或許,夫君你覺得我太過冷漠,不講親情。可是,不是有句古話說:出嫁從夫,以夫爲天嗎?”嘴角牽起,她微微笑着:“其實不是這樣,只是這樣說來似乎更好聽些……那個家,既然我離開了,就不願再回去,更不想再爲他們去做任何事。從我身上,撈了一次,就該已經足夠了……”
雖然葉如霜的聲音很低,可是於子懷卻還是聽清了她的話。默默地望着對面的女子,看着她嘴脣那一抹有些詭異的笑容,還有恍惚的神情,他下意識地擡起手來,卻在碰到她手的同時又蜷起手指。
聽到輕咳聲,葉如霜擡起頭來,目光微閃,就又笑了起來。
“其實,我真正想同夫君說的也並不是這些話。是,不是這些話……剛纔我去看過熙姐兒,她那麼小,什麼都不知道……夫君,我會把熙姐兒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看待。我會疼她、愛她,給她一個幸福的家……還有,嫁夫從夫,我會視夫君你爲我的天、我的倚靠……是視夫君你,而不是這安樂侯府……”
在葉如霜低聲說完這一句話後,於子懷猛地擡起頭來,目光深沉地望着她。沉默了許久,才沉聲道:“娘子,以後這些話還是莫要再說了。既然嫁入我們於家,就要做好於家的媳婦,像這樣會被人誤會的話,我不想再聽到……”
“是你不想聽到?還是怕人聽到?”葉如霜截斷他的話,臉上仍然帶着笑,可眼眸卻很認真地望着於子懷,似乎是想要等一個答案。
“夫君,我不知道別人或是大姐她……有沒有和你說過我的事。我的生母,只是個丫鬟出身的妾。我還小的時候,她就死了。我甚至都不記得她的樣子……哼,我想,可能我父親也記不得她究竟是長什麼樣子了……在葉家,我只是個被人隨便擺佈,可有可無的人。甚至,比那些丫鬟也好不了多少。還小的時候,就訂了親,卻連那個未婚夫究竟是什麼樣的都不知道。只是,多少還是有個希望,覺得總還是能離開那個家的……只可惜一等經年,那人卻從沒有半點消息……”
“聽到這些?你生氣嗎?”她歪着頭,認真地看着於子懷:“我知道,這些事,本該爛在肚裡一輩子都不說出來。爲着不惹夫君生氣,不會看輕我,我是該不說的。可是,我嫁給了夫君,是要認認真真和夫君過一世的,所以,哪怕夫君惱了我,看輕了我,我也想讓你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不覺得母親是親人,不覺得小妹是親人,那個還小的弟弟,也不是親人……或許,是我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夫君,我想你知道,從今天起,你和熙姐兒是我的親人,我會好好珍惜這個得來不易的家這個只屬於我們三個人的家……”
似乎終於把話說完了,葉如霜長長出了一口氣,垂下頭去,忽然幽幽一笑。那剎那間顯露的羞怯之意,讓於子懷在那一瞬間覺得剛纔他聽到的所有的話,都不過是他的錯覺。
“其實,我是在賭……賭夫君像清瑤妹妹說得那樣好,賭我的命——其實也可以得到幸福……”
站起身,葉如霜走近於子懷,就那樣牽住他的手,引他起身:“夫君,讓我把自己交託給你——一生一世……”
紅暈燭光裡,於子懷低下眼簾,望着微微合上眼微笑的女子,突覺心中一動。右手的小指不自覺地顫了一下,有那麼一剎那,恍惚覺得有什麼東西輕輕纏系在小指上……
那,是傳說中看不見、摸不着的紅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