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榮喝完一句,擡眼見宇文泰兀自胸膛起伏,一雙眼睛裡全是紅色,不由得也是心驚。當下輕咳一聲,放緩了語氣道:“黑獺,來日方長,何必急在一時?你。。。你也替孤家着想着想,可好?”
葛榮素來驕橫,如今一統河北之後,更加躊躇滿志,早是滿口“孤家孤家”。此刻他竟肯如此“低聲下氣”,端的已給足了宇文泰面子。
宇文泰不說話。
葛榮嗓音又起:“黑獺,方纔高家兄弟說的明白,要殺高歡,先殺了他四個。孤家也不瞞黑獺與期彌頭,其實我心中不喜高家兄弟這幾個漢兒久矣,可他幾個到底勢衆,輕易不好動他幾個。如今他幾個又立下潑天大功,此時若硬要治他幾個之罪,豈不惹人心寒?”
宇文泰依舊沉默不語。
“還有,那高車貴人斛律金父子也口口聲聲,誓與高歡共存亡。”葛榮搖頭嘆息:“吐斤洛周本高車人也,其麾下降兵裡,高車族人頗衆。他等眼下新附,實在還得仰仗斛律金父子爲孤家彈壓。若惡了他父子,上萬高車降兵鬧將起來,如何是好?”
原來當初斛律金斛律光這一對父子自白道逃逸之後,自覺沒臉再回去見乜列河,遂重操舊業,拉起隊伍又當了一陣馬賊。只因“不甘寂寞”,後來又率部投到吐斤洛周麾下,獲封一部頭領。因着高歡曲意結交,時間久了,大夥兒關係好到不行。今日戰場之上,他父子所部同樣位於左軍,也是臨陣倒戈的主力之一。
宇文泰還是不曾開口,心頭卻在翻江倒海。他又如何不知,要殺高歡這賊子,此一時,難矣!可父兄之仇沉甸甸壘在胸中,恰如附骨之疽,鑽心的痛。
宇文泰也在回想今日情狀。他憶起,當他出其不意舉刀衝向高歡時,高歡全無防備,只得圓睜了雙目引頸受戮。不想這等當口,竟有人奮力撲上前來,一把推開高歡,以身擋刀!
他那一刀終究不曾砍下---原來那奮不顧身擋刀之人,正是一年前在廣阿城裡與自個稱兄道弟、大是投緣的彭樂。
他氣得渾身發抖,怒喝聲中,連連揮刀欲劈。彭樂卻昂頭不懼:“黑獺阿幹是我彭樂的阿幹,賀六渾(高歡字)阿幹也是我彭樂的阿幹。今天一個阿幹要砍死另一個阿幹,沒奈何,只好砍死我彭樂頂數!”
趁這當口,高歡早避入高家兄弟軍中。火爆脾氣的竇泰搶將過來,想要拔刀時,卻被高歡與段榮合力阻住,拖着跑的遠遠不見。
高家兄弟,斛律金父子,彭樂。。。宇文泰打破頭也實在弄不懂,那高歡究竟有何魅力,竟引得這許多豪傑爲之張目。
宇文泰定定發怔,獨孤信看在眼裡,嘆了口氣,上前勸道:“黑獺,你聽我一句。葛王自有爲難之處,眼下,確然不好動手呵。。。”所謂旁觀者清,獨孤信心頭清楚,葛榮也算說了實話,此時若一味進逼,恐怕葛榮也只得翻臉。到那時,休說殺不得高歡,弄不好,怕是他兄弟兩個反倒先要遭殃。
許是期彌頭溫和的嗓音喚醒了他,又或者這幾年鐵血的廝殺讓他心智沉穩太多,宇文泰長長嘆了口氣,輕輕說出三個字:“我明白。”他血紅的雙眼中隱隱似有淚光,但終究不曾滴落。
葛榮一喜,忙不迭開口:“黑獺!孤家答應你,待日後得了天下,事兒穩當了。。。”他以手比刀,惡狠狠做了個劈砍的動作:“不單那高歡,就連高家兄弟,孤家一併爲你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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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葛榮傳下軍令,以高歡、段榮、竇泰、彭樂領一部降軍,並斛律金斛律光父子所部高車兵,先行南下攻打魏國重鎮襄國(今河北邢臺),爲日後南下攻取河北腹心鄴城開道,其餘部衆則隨葛榮繼續北上,吞併幽、燕。明眼人自知,這是要把宇文泰與高歡遠遠隔開,免得又惹出什麼禍事來。
三月,葛榮大軍克滄州。接着他又一路席捲,盡收先前吐斤洛周所佔據的一衆幽燕郡縣。至此,葛榮擁燕、幽、冀、定、瀛、殷、滄七州之地,南抵鄴城,西逼併、肆,威勢極盛。
葛榮不改一貫作風,凡取一城,必大肆殘殺掠奪,搜刮個乾乾淨淨,所到之處,民怨沸騰。此外,他依舊裹挾流民不止,待到八月裡他再次南下,抵近鄴城之時,大軍已號稱百萬。
自然,這百萬之數乃是吹噓出來的虛數,可即便如此,再減去老弱婦孺,總也有二三十萬持刀舞棍的男壯,不可謂不驚人。
這些都是後話,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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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國城裡,高歡嘿嘿冷笑:“不收人心,不事生產,不穩根基。。。長此以往,嘿嘿,便真有百萬大軍,也不長久。”
“可不是?”段榮一捋長鬚,點頭道:“非要裹挾那許多流民一起,人多便有用麼?這許多張嘴要吃食,四下裡又早叫搶空了,這葛榮軍中能不缺糧?單這一個糧字,他葛榮早晚就應付不了。”
竇泰的大嗓門響起:“狗屁個百萬大軍!盡是些不中用的土雞瓦狗罷了。一個個餓得面黃肌瘦,真打起來,半點屁用不濟。還是高郎精明,領着我等在這襄國城裡安生待着,又與那些大族豪強交好,輕輕鬆鬆便籌得錢糧,正好練上一支精兵,哈哈,最是實在不過。”
彭樂坐在下首,也不說話,只呵呵的笑。
高歡突然嘆了一口氣,又道:“吐斤洛周固然蠢戾,葛榮也不過如此,哎,流寇終究只是流寇。莫看他葛榮今日勢大,到得最後,定必也就是個曇花一現的局面。”
竇泰湊上前來:“高郎的意思是?”
“良禽擇木而棲!葛榮杳非明主,而我等之志,也絕不在流寇之間!”高歡朗聲道:“何況又有那宇文泰步步緊逼,我等留在葛榮軍中,早晚出事!”
段榮眯起雙眼:“該當何往?”
“四方紛擾,洛陽朝廷也自黯弱,我觀方今天下,唯爾朱榮可稱雄傑也!”
“那敢情好!”竇泰一拍大腿:“我等當初就要去投爾朱榮,只恨陰差陽錯,總也不能成行。如今萬景、阿貴他等都已在爾朱榮麾下佔得一席之地,我等此刻前去,正當其時!”
“不急!”高歡一笑:“先在這襄國積攢實力,精練兵馬。有兵在手,他日前去相投時,我等說起話來,也能大聲點。”
彭樂在旁聽着,連連點頭,卻聽高歡問道:“元興(彭樂表字),你今日往斛律金軍中走了一遭,他那裡。。。可有什麼說法?”
彭樂笑道:“那敕勒老公碎碎叨叨,言語間對葛榮大是不滿。他還說,高郎深沉大度,善機謀,有雄略,實乃當世人傑。所以麼。。。往後一應事宜,沒說的,定與高郎同步。”
高歡撲哧笑了出來:“這敕勒老公,嘿嘿,瞧着面相老實,嘴巴倒也忒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