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上元

正月十五,上元日,夜幕漸垂。

元日雖是年首,一向只以國典爲重,祭祀爲大,若論熱鬧,反倒不及這上元日裡,千家萬戶都摻合進來了,一時間滿城燈火,長街小巷接旗連旌,人頭涌動,又有那薄薄冬霧蘊繞,便教一整座洛陽城都變得如夢似幻起來。

只是國家不靖,連年戰亂,即這洛陽京畿地也遭了連番戰亂,按照江陽王元繼的說法:“這般燈火,與往昔時比,哎,不過十一。”

上元日民間都在燃燈,照說洛陽宮正該是那最璀璨處,今年卻只花火寥寥,湮沒在滿城燈火間,瞧不出半絲特別。沒奈何,這大魏朝早是千瘡百孔,財力枯竭,據說天子元子攸近來都頗是白了些鬢角,那麼於這上元燈會,沒甚心思也屬正常不過。

好在亂世裡頭偈佛之人反衆,永寧寺依舊香火旺盛。逢此夜時,高聳入雲的永寧寺塔整個兒張了燈、結着彩,耀得城外十里都見華輝。這塔既是皇室所建,於皇室而言,那也好歹算是扳回了些許顏面。

壽丘裡的冠軍侯府今兒個也紮了些燈綵,一男一女兩個奴僕嘰嘰喳喳,圍着燈綵笑鬧個不停---主家寬厚,他兩個便也自在許多,這會兒得了主家允許,即刻就要出門觀燈,豈不開懷?

院子裡的蠟梅樹下,三人並立,兩男一女,正自交談。一擡眼時,清清楚楚可見永寧寺塔的曜目光華,耳際還聞五千鈴鐸共鳴,遙遙恍如仙境。三人中一個披着厚厚狐裘的男子目中閃光,由衷讚歎:“京畿風華,畢竟不同凡響。”

女子的聲音響起:“阿兄,關中又如何?”

“比不得也。”先前那男子嘆了口氣:“關中殘破,四野清瘠,也不知要經多少年華,費幾許人力,才得稍復舊觀。”

“黑獺過謙了罷?”三人中另一個男子聞言,呵呵就笑了起來:“旁的地兒暫且不論,我可是聽說,岐州地面如今政通人和,可稱路不拾遺。嘖嘖,照此下去,這關中的好日子,怕是不遠咯。”

女子便拍起手來,笑聲有若銀鈴:“我阿兄自然是最有本事的。”

披狐裘的男子滯了一滯,似乎有些發窘,可他臉色本就黝黑,夜色裡更加瞧不大分明。過得片刻,他一張口,語聲悠悠:“但願如此。”

這三位,自然就是冠軍侯裴果,宇文英,還有才至洛陽的關中特使宇文泰。

元日之後宇文泰自雍縣(岐州州治,今陝西省寶雞市鳳翔縣)出發,輕裝簡騎,速度飛快。只是他先折了向北,繞個好大圈子去安定(涇州州治,今甘肅省平涼市涇川縣)與賀拔嶽密議了一整夜,接着又馬不停蹄,跑去長安見了爾朱天光一面,聽了聽方今“關中之主”的“諄諄教誨”,這才快馬加鞭,往關東方向疾馳。如此這般,不免就耽誤了些時間,及至洛陽,已是到了上元節前夜。

時天色已晚,三王不便出府,自然就是裴果來迎宇文泰。爲避人耳目,驛館定然是住不得的,南陽王元寶炬預先安排的別院也叫宇文泰一口拒絕了---既到了洛陽,小妹與果子都在,如何還會住到別處去?自然是趕急趕忙,隨裴果往那壽丘裡冠軍侯府去。

於是當夜裡三個見面,真個叫笑也笑夠了,哭也哭夠了。一番歡聚,家中小廝忙個四腳朝天,單那空酒罈子,來來回回就搬了三趟,還嫌不夠,乃往鄰家江陽王府裡借了兩壇回來。年紀尚小的女婢目瞪口呆:從來也不曾見女主人吃過酒,原來她真個吃起來時,怕是不比郎主差上幾多。。。

爛醉如泥自不必說,今兒個直到日上三竿,不對,日頭偏西,三個才施施然起了身。冷水醒酒,稍作整束,這便到院落裡頭來吹吹風。此刻方知,原來夜色已起,更見滿城燈火,輝映那天上滿月。

裴果近來費心費力,鬱郁事更謂不少,可終於迎來黑獺,總算是一家團圓,尤其於這佳節之時,實在叫人心懷大暢,昨夜放肆狂飲不談,今兒個起來,那臉上的笑意就不曾隱去過。宇文英就更別說了---一則與多年未見的家兄團聚,心裡頭着實高興壞了;二則麼。。。卻是今日清醒之後,想起昨夜那一樁“大事體”,既是羞紅了臉,又確確然覺着歡喜無垠。

且說昨晚飲完酒歸房時,本該是裴果往東廂房走,她自往內院裡去,卻教宇文泰一把捉住,大聲嚷嚷道:“你兩個還避甚個嫌?去去去,東廂房去!”

宇文英還待分說,早被宇文泰瞪大了眼睛一頓吼:“兄長如父!今兒個,就把你嫁了!”

十年風雨,生死兩依,又得烈酒作伴,北地的兒郎胡女,豈是扭捏之輩?於是“嚶嚀”聲裡,心愛的英妹爲裴果一把攬過:“裴果謹遵黑獺,哦不,該叫阿兄之命!哈哈哈哈!”

。。。。。。

天色愈發黑了,反襯得城中燈火更加透亮,即壽丘裡自河陰亂後人煙甚稀,這時也能聽到外頭聲響不絕,歡鬧的童子,咯咯作笑的年輕女郎,嬉跑中的貓貓犬犬。。。冠軍侯府裡的一雙奴僕早是不見了蹤影,想必已然匯作人流一隅了罷。

上元節,到了。

“走罷。”卻是裴果的聲音響起:“時辰將至,黑獺也該去見見平陽王他等了。”

皇帝元子攸以“簡儉”爲由,今年上元日洛陽宮不興燈綵,不事燈禮,衆臣自然也就各歸各家。然則並不禁百姓燃燈,不起宵禁,是故洛陽城今夜燈火繁盛,依舊熱鬧非凡。這等時節,豈不正利大方出行,會一會關中與河北的特使?平陽王元修即時起意,令:“首次會晤,當在今夜。”

“好。”宇文泰點了點頭,加了一句:“那莫多婁貸文與薛孤延,是何來頭?”

“皆是高歡帳下大將,悍勇異常,不過若論談吐,瞧來也只平平。”

“孝寬莫要小看了天下豪雄。”

“我但與黑獺一起,天下雖大,怕他個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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