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果與宇文泰兩個出了壽丘裡,沿着南御道自西向東,凡治觴裡、樂津裡、調音裡。。。一路所見,無不燈火璀璨,人潮洶涌。
有分說:滿眼燈花火樹,五彩攢成;四遭樓臺香車,遊人貪歡。又見那旋舞者、裝鬼者、奇技噴火者。。。東一攢、西一簇,叫人目不暇接。再往那街巷深處,酒攤食肆密佈,有多情男女隔壚偷視,俏生生、羞怯怯。
宇文泰再爲讚歎,更是一陣神思悠悠:“此情此景,已叫我眼花繚亂,不辨真幻。真不知昔年洛陽城全盛之時,又該是何等光景?”
裴果自然也不曾見過那等盛景,苦笑着道:“我亦想象不出。不過倒是聽說,往昔上元節裡,街市輝繁之餘,洛陽宮裡更會紮起蓮花大燈臺,高逾重樓。燃燈之時,與永寧寺塔交相輝映,滿城生輝,直如到了天庭佛國。”
宇文泰“嘖嘖”之餘,突然又“咦”了一聲道:“話說回來,洛陽宮裡都扎不起燈臺了,如何街面上還得這般熱鬧?光瞧這些燈臺彩車,那就少不得花錢。”
裴果臉上,笑容便見三分僵硬:“一來麼,上元佳節,就是再難,也要弄得熱火些不是?這洛陽城裡的百姓,畢竟與別處不同;二來麼。。。嘿嘿,這城裡不知多少王公貴戚、巨賈豪族,即這當口,他等的活計,可也不差於昔時。說難聽些,還不照樣是聲色犬馬、豪奢以極。”
“這就奇了。”宇文泰臉上露出驚訝神色:“朝廷缺錢,這些個王公大豪既是有錢,怎不見他等捐輸延募,爲國分憂?”
裴果嘿嘿冷笑:“換作是你,在這洛陽城裡富貴了好幾代,一向過着這般舒心日子,你。。。捨得麼?”
宇文泰沉吟半晌,終於嘆了口氣道:“除非,除非。。。”
“除非你自己就是元子攸,對麼?”裴果哈哈大笑。
宇文泰重重瞪了裴果一眼:“果子,休得胡言亂語!”輕咳一聲,換了話題:“這景樂寺卻是個甚麼所在?今日密商,如何卻選了座佛寺?”原來今日元修定下的三方會晤之所,乃是永寧寺東頭的景樂寺。
“佛寺,佛寺。”裴果喃喃兩聲,噗嗤笑將出來:“我可說不好,去了便知。”其實心中所思,實乃當初跟隨陳慶之遊賞洛陽城時,元彧的那一番解說:“景樂寺本爲尼寺,然寺內常設女樂娛人,歌聲繞梁,舞袖徐轉,絲管寥亮,諧妙入神。又奇禽怪獸,舞抃殿庭;飛空幻惑,世所未睹;異端奇術,總萃其中。。。”
。。。。。。
只因街市擁擠,這一段路走得實在有些久,待過了西明門折轉而北,至永寧寺時,已是大半個時辰過去。
內城裡少有民居,今年皇家又不燃燈,反而較外城顯得燈火黯淡,隻眼前這永寧寺塔璀璨至極,奪人心魄。裴果本有心帶同宇文泰進寺一觀,奈何永寧寺禁止百姓入內,只允許權貴出入,裴果懶得與守門卒多費口舌,只好作罷。
宇文泰也說:“罷了,莫教三王相候。”裴果點點頭:“也對,此地人雜,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爲好。”乃引着宇文泰繞過永寧寺而東,不久便到了景樂寺前。
方纔是叫永寧寺塔的燈火遮蔽了雙眼,此刻背對着永寧寺塔,正見天上圓月甚明。月色之下,景樂寺素淡如昔,宇文泰不由得“啊”了一聲,道:“此寺倒是素雅,甚好!”
裴果強忍心中笑意,嗯嗯啊啊,並不解釋。
寺門前早有元修從人等候,見是裴果帶人前來,料想是正主到了,趕忙迎上前來:“裴書丞與貴客快請進!”
裴果便問:“其他人都到了?”
“諸公皆在。河北特使已至,正於堂上觀舞。”
裴果“嗯”了一聲,邁開步子往寺門而入,宇文泰卻是心裡頭蹊蹺:觀舞?怎的卻在寺廟裡頭觀舞?
裴果看出黑獺心中疑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當下幾句話說清楚了這景樂寺到底是個甚麼所在,直把宇文泰聽得目瞪口呆,半晌回不過神來,訕訕道:“洛陽人,會玩。”
入得寺來,眼簾內皆見素牆矮築,倒是與外頭所見一般的風格,可稱雅緻,然而真個進了內堂,便遇無極奢靡,撲面而來!
滿堂燈火如晝,耀得四壁上金黃一片,牆上雖其實不飾金粉,然壁畫豔麗,層疊生動;地面全爲白玉石鋪就,光滑竟似冰面,更輔以純白毛毯,大增和暖;屋頂紅綢掛落,屋內檀香靡靡,先就教人目眩神迷。
堂上置矮几臥榻,三王、二楊、高昂,乃至河北特使莫多婁貸文與薛孤延,或坐或倚,想是喝得都已不少,個個眉開眼笑,自得其樂。裴果與宇文泰進來時,堂中衆人居然一時不曾起迎,目光全在堂上。
原來一曲《龜茲樂》正當精彩---琵琶聲聲催裡,七八個露着肚臍的豔麗胡姬媚眼如絲、旋轉若柳,腰胯逢迎之間,只得四個字也:活色生香。
裴果雖知景樂寺聲名,從前也沒進過此寺,今日稍作一觀,早是目眩神搖,喉頭一緊,竟然生生嚥下一大口口水。
相比之下,宇文泰反倒“好”上一些,神色自若,未見異常。或許他生就一張黑臉,常年如是,旁人不細瞧也看不出甚變化來,也未可知。 шωш Tтkā n ¢O
從屬急急上前通報,三王兩楊與高昂再是爲歌舞所引,這時也都起了身,一發過來相迎。那邊廂兩位河北特使卻不曾離了座,薛孤延應是冷哼了一聲,撇過頭,繼續觀舞;莫多婁貸文則把一雙陰鷙目光掃將過來,在宇文泰身上不住打量。
幾句寒暄,宇文泰禮數做足,心頭卻在嘆息:果子說的實在沒差,國家這般險難,王公大臣卻還是奢靡如舊。三王已是天子最親近、最爲倚仗之人,卻也脫不了俗,餘者。。。自然更不必說。
三王如何能知宇文泰心中所思?見他低眉順眼,儀態甚爲恭敬,心中先自得意三分。尤其南陽王元寶炬,今日景樂寺一應安排皆出自他之手,更覺開懷。
其實三王平日雖然富貴,來這景樂寺觀舞卻也只是寥寥。或者說,自國家動亂,景樂寺先前的主人故清河王元懌多年前又因宮亂喪命之後,這景樂寺早是大不如昔。今日之局,全是元寶炬一時興起,花費良多特意佈置,想要藉此“極致奢華”重現人間,以震撼關中與河北武夫們的鐵石心腸,也免得這幹驕兵悍將們不識禮數,壞了大計。元修想了想,深以爲然,即元徽一向與他兩個不對付,也覺着邀請特使前往景樂寺賞歌舞乃是個好主意,於是乎,定下了這般。
宇文泰一味覺着三王奢浪,未免有些會錯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