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大魏正光五年的八月底,時值夏末,依舊分外炎熱。透藍的天空懸着火球也似的烈日,炙烤得大地乾枯無力,偶有小風吹過,撲騰起陣陣飛煙囂塵。
懷朔城南營房裡,武川軍仍然駐紮於此。前番懷朔陷落時,武川軍在內,滿城諸軍皆降於衛可孤,便只高歡一軍,突然開了北門發難,卻因叛軍勢大,還是給當場打得四散而去。只是後來檢點,並不曾發現高歡等一干軍頭的蹤跡,想必已然遠竄。
也不知衛可孤心中如何打算,既不曾將武川軍打散重編,亦沒有將之發還武川,只令駐紮原地,且兩個多月來並無分毫任務派下,大夥兒蹊蹺之餘,更覺無聊。
咕嘟咕嘟,赤着上身的賀拔勝一氣喝下大半瓢水,忍不住咂着舌頭喊聲“爽快”。他額頭上斜斜一條長疤,暗紅醒目,正是那晚他闖寨落馬的結果,如今傷勢已愈,傷疤卻再也去之不掉,一張臉瞧着越發兇惡。
賀拔勝喝完水,一撇頭,正見裴果拿頂皁帽罩在臉上,翹着腳,仰躺在院落裡透風背陽處,半睡不睡。賀拔勝呵呵一笑,說道:“怎麼?英妹妹這麼一走,小果兒魂兒都沒了?”卻是之前宇文肱向衛可孤陳說,要將愛女送回武川。宇文英女兒家一個,又不屬軍序,衛可孤自無不許。當下宇文肱安排人手將之送回,可不管宇文英肯是不肯。
裴果移開皁帽,白了賀拔勝一眼,也不說話,輕輕又將帽子蓋上,繼續發呆。
“來來來!我兩個比劃比劃拳腳,也好鬆動鬆動筋骨。”賀拔勝不依不饒:“這鳥日子,閒得心都慌!”
“二兄心慌是對的。”轉角處大踏步走來賀拔嶽,臉色不豫:“誒,這世道,真個亂咯。”
“阿斗泥此話怎講?”賀拔嶽一向消息靈通,裴果這下倒是來勁了,扔開帽子,坐直身來。宇文泰此刻正好在隔壁屋內忙活,聽到賀拔嶽說話,趕忙也走了出來。
賀拔嶽先不說話,左右看了兩眼。裴果知他何意,笑道:“此處盡是自家弟兄,可沒得外人。”賀拔嶽點點頭,當下清了清嗓子,說道:“我收到消息,臨淮王元彧因着北討不利,已給削職奪爵。朝廷改派驃騎大將軍李崇爲北討大都督,入駐雲中,又調撫軍將軍崔暹、鎮軍將軍廣陽王元淵各領一軍爲輔,皆受李崇節度。”
宇文泰一愣:“我常聞李崇用兵如神,由他來當這北討大都督,還能有差?難不成他年紀大了,如今不成了?可去歲他還逐北三千里,攆跑了來犯的蠕蠕主阿那瓌。。。”
賀拔嶽搖了搖頭:“李崇雖已七旬老矣,可確然善戰。破六韓拔陵挾五原大勝之勢進逼雲中,連番猛攻,卻給李崇一一挫敗,士氣也爲之低落。”
“嗯?”大夥兒聽着越發糊塗。
賀拔嶽話鋒一轉:“不想那崔暹爭功,不服李崇節度,自領兵馬北走白道,欲攻奪武川、懷朔,再襲沃野,以抄破六韓拔陵的後路。結果麼,嘿嘿,這廝在白道要衝裡遭了叛軍埋伏,一敗塗地,僅以身免。拔陵由是威勢復振,再行進逼。李崇失了崔暹所部,也不敢擅攖其鋒,只得與廣陽王元淵堅守雲中,與拔陵對峙。幸喜李崇帥才,至今不落下風。”
賀拔勝恨恨道:“崔暹這等混賬東西,朝廷怎麼就瞎了眼用了他?”
宇文泰冷笑不已:“可不就是眼瞎?我聽說這廝當過南兗州與豫州刺史,皆因貪斂而給罷了官。後來又做瀛洲刺史時,出城打獵碰到個村婦,厚着臉皮問人家崔刺史如何,結果村婦也不識他,一張嘴大實話講出來,說瀛洲百姓何罪?怎麼就攤上這個崔無賴!”
“哈哈哈哈!”大夥兒一起放聲大笑。笑得片刻,隱隱覺着哪裡似有不對,這便笑不下去了。賀拔勝追問道:“後來呢?”
“後來?”宇文泰怒形於色:“後來他又因瀆職,給罷了瀛洲刺史之職。可就這麼個人,哼!如今還不是好好佔着撫軍將軍的高位?”
衆皆默然。
“這麼一說就對上了!”那邊廂裴果突地一拍大腿,叫道:“前些日子衛可孤不斷調兵南下,後來更親自領軍而去,想必就是走了趟白道要衝罷。崔暹如何是衛可孤的對手?何況他在明,衛可孤在暗,怎不輸個一乾二淨?”
幾個覺着在理,紛紛點頭。宇文泰卻皺起了眉頭,沉吟道:“自懷朔去白道,必經武川。。。我原以爲最近都無戰事,故此讓我等留駐原地。既然衛可孤率軍去的是白道,爲何不帶上我等熟知白道地形的武川人馬?如此看來,衛可孤心中。。。對我等尚有疑慮呵!”
“衛可孤放心纔怪!”賀拔勝撲哧笑了出來:“瞧瞧你等,一口一個朝廷,叛軍。。。何時又真把自個當作衛可孤麾下?”
裴果與宇文泰面面相覷,均想:似乎。。。好像。。。是這麼個理兒啊。
這時賀拔嶽幽幽嗓音響起:“其實崔暹之敗,不過小事爾!”
“嘶!”幾個倒吸一口涼氣,大熱天裡赫然覺着一冷,乃把目光一起投向賀拔嶽。
賀拔嶽取瓢舀水,喝了一大口,繼續開講:“關中那邊,羌人莫折大提起兵造反,一舉奪取秦州(州治上卦,今甘肅天水)。胡琛餘部万俟醜奴、宿勤明達等紛紛前往投靠,共推莫折大提爲秦王。如今他等已聚衆十萬,肆虐關中,弄得處處烽火!”
“這。。。”裴果驚道:“關中不是還有西道行臺、大都督蕭寶寅與安北將軍崔延伯的十萬官兵麼?前番剛斬了胡琛與赫連恩,怎麼一轉眼又糜爛至斯?”
“誒!終是因爲朝綱混亂,民變迭起。。。”賀拔嶽答道:“不獨關中,夏州(州治統萬,今陝西榆林橫山區及靖邊縣)、東夏州(州治廣武,今陝西延安)、豳州(州治定安,今甘肅慶陽寧縣)甚至遠到涼州(州治姑臧,今甘肅武威),處處皆有變民蠢動。蕭寶寅與崔延伯忙着四處救火,怕是分身乏術呵。。。”
裴果頹然坐倒,喃喃道:“朝廷大軍給阻在雲中,關中那邊又沒了指望,如今這六鎮,憑誰來救?沃野、懷朔、武川、懷荒。。。”掰着指頭一一數過,嘆息道:“也就剩撫冥與柔玄兩鎮,尚未落入賊手。”
賀拔嶽聞言,不禁苦笑:“我這還沒講完呢,你倒是說出來了。”
“幾個意思?”大夥兒一起色變。
“就這幾日傳來的消息。”賀拔嶽兩手一攤:“北方大亂,洛陽城裡皇帝也亂了心神,趕忙下詔改鎮爲州,鎮戶皆免爲平民,以求安撫。可惜,終究是晚了一步,詔書未至,撫冥、柔玄兩鎮先自亂起。。。如今這六鎮,統統都不屬大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