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女臺本在鬧市,長街上行人不少。這時突見一隊蒙面人騎馬而過,其間還帶着兩個罩住了頭臉的女子,豈不引得路人陣陣驚呼?
元明月耳畔呼呼,人喊聲、物倒聲不絕,可見強賊竟是肆無忌憚縱馬鬧市,一路上多半撞翻了不少攤架乃至生人;馬兒噓律,時而快、時而慢,教她腦袋裡也生眩暈之感,想是強賊扯馬拐彎,也不知到底要繞去哪裡。。。
忽然前頭有人高喊:“光天化日,強搶民女!這還有王法麼?”
元明月心中一喜:莫不是巡城兵丁來了?暗暗提氣間,就待發聲求救。
不料這念頭才起,耳際就聽“嗖”的一響,鬢角都覺生涼。緊接着前頭有人慘叫一聲,隨即“啪噠”倒地。
“殺人啦!”“強賊殺人啦!”周遭哭喊聲鋪天蓋地,各式腳步聲雜亂到了極點,不用問也知,這是街上路人紛紛驚散四逃。
原來不是兵丁,只是個無辜的好心人。。。元明月一顆心沉到了谷底:這幹強賊竟然攜有弓弩,那又豈是常人?弄不好,本就是衝着我來的。。。
胸中無助之感越深,眼前那沉沉黑暗,似乎也愈加望不到邊了。。。
便在這幾近絕望之時,斜刺裡陡然一陣馬蹄聲急至,罡風襲來,身後那強賊叫得一句“哎唷不好”,嘩啦就跌下馬去,聽聲響,怕是滾了好幾圈才得止住。元明月震愕之餘,卻發現身下馬兒受驚亂拱,於是再也坐不穩當,左搖右晃間,儼然也要墜馬。
記不清發生了什麼,只知道腰際一緊,緊接着一股大力傳來,整個兒騰空而起,像在雲中漂浮。。。
。。。。。。
身下,依舊是快馬疾馳;眼前,不變的黑沉沉;而身後,也還坐着那麼一個人。
幾乎是與方纔一模一樣的情景,元明月卻覺着沒來由的心安。怎會這樣?是因爲追喊聲漸漸遠了麼?還是因爲。。。身後那人寬闊的胸膛,還有那好濃重的男兒氣息。。。
馬兒終於停了下來。
頭套倏然摘去,天光復又照在元明月羊脂玉般絕美的面孔上,她有些不適,眨巴眨巴兩下眼睛,長長的睫毛隨之抖動,煞是好看。接下來,她深吸上一口氣,轉過了頭。
“呀!是你?”
幾乎是在同時,馬上的兩個人一齊叫出聲來!
這場景似曾相識---彷彿時光倒流,突然就回到了那一年的北邙山下,谷水之畔。男子對着女子溫言道:“公主,別來無恙。”女子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嫣然一笑,若山花燦爛:“真的又是你,宇文。。。郎君。”
救了元明月的人,赫然正是宇文泰。
天高風輕,四周少見人蹤。宇文泰方纔一陣疾馳,已是跑出了擁擠嘈雜的洛陽閭里,前方隱隱現出北邙巍峨的山影。二人不約而同一陣沉默,可誰也沒有下馬的打算,就這般近近挨着,不知怎的,風中就嗅到一陣陣的旖旎氣味。連坐下的馬兒都變得好生識趣,緩緩行將起來,明明沒人馭繮,可那馬頭的方向,恰恰正是向北。
元明月心事滿懷,喃喃自語:“好巧,怎會這般巧。。。”正要說些什麼,忽然又臉色一變,急道:“哎呀不好,小蓮她。。。”
“公主寬心。”宇文泰的聲音就像他胸膛一樣溫厚:“有我兄弟裴果在,決不教小蓮出了岔子。”
“裴果?裴侯?”元明月一怔之後隨即展顏:“嘻嘻,現在該叫他裴公了罷。嗯,既是裴公出手,那明月就放心了。”
既是放下了心,元明月的話兒不覺也多了起來:“對了宇文郎君,你幾時來的洛陽?爲何。。。我竟不知?”
宇文泰淡淡一笑:“此番來洛,我從未與旁人說起過一句。此刻便是陛下也不知情,公主不知,實屬正常。”
“旁人?”元明月一雙明眸倏然有些黯淡,聲音好是低沉:“原來宇文郎君的心中,明月不過就是個旁人。。。”
宇文泰低下頭,嘴巴幾乎就要湊到元明月的耳畔:“悠悠經年,不見君來。那麼今日。。。又如何?”
一輪紅暈印上了元明月的雙頰,她猛是轉頭,語聲裡又驚又喜:“宇文郎君你。。。你收到明月的信了?”
“此番來洛,我本就只爲了公主一人而來,既如此,那又何必大張旗鼓,非要弄得滿城皆知?”
“郎君。。。”飛霞愈盛,元明月的聲音漸至低不可聞:“莫要再叫我公主,叫我。。。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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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什麼人這般大膽?”宇文泰一皺眉頭:“大庭廣衆之下,竟敢劫了你走?若非我與果子恰巧經過,今日這事兒還不知要如何收場。”說到這裡,宇文泰渾身一顫,顯然他救人之時也不曾想到被劫的女子居然就是元明月,如今思來,後怕不已。
元明月雙目中露出恨恨之色,一字一句地道:“我若是沒猜錯的話,被你撞下馬去的那人,多半就是孫騰!”
“孫騰?”宇文泰的雙目中,隱隱已有火焰升騰:“明月你教罩住了頭臉,卻是如何猜知的?”
“那強賊與我並坐馬上,說話聲卻從我耳際之下傳來,顯然身量甚矮,正合孫騰那狗賊的身形。他雖然故意變了嗓音說話,終究還是能聽出些聲調來,那時我便存了疑心。後來他爲你一撞下馬,一時不察叫出一句原音來,那一刻,明月遂得斷定無疑!”
“又是孫騰這狗賊。。。”宇文泰豁然雙目暴突,臉上神情駭人之極:“我這就去殺了他!”
方纔宇文泰因見賊人勢衆,且攜弓弩在手,不好對付,他又實在不想在這洛陽城裡招引來注目,因此與裴果縱馬突襲,打定主意救了人就走。若教他早早得知是孫騰劫了元明月,說不得,當場就要暴起殺人---即遠在關中,宇文泰也風聞孫騰這賊廝覬覦平原公主元明月的美色久矣,時常尋機騷擾。那麼可想而知,孫騰今日此舉,到底意欲何爲。
一念至此,宇文泰豈不暴怒若狂?額上青筋,根根彈起。
元明月見他如此,心中也作一陣驚恐,連忙叫道:“莫去!那狗賊特意蒙了面孔,就是要遮掩形跡。到得這會兒功夫,你就是捉得了他,他又如何肯承認?”
“我不用他承認!我恨極了此賊,只想一刀砍了他的腦袋!”
“你要這麼做,那叫擅殺大臣!”元明月耳濡目染,懂的實在不少:“陛下要的是與你同心合力,共扶社稷。你若平白污了自個的名聲,陛下也沒辦法迴護於你。如此,實是得不償失呵。”
宇文泰冷笑不絕,又待講話時,忽然一隻柔荑探出,輕輕柔柔遮在了他嘴脣之上,元明月雙瞳剪水,眼波哀怨:“既已來了洛陽,做甚不能安分些?你若出點甚事,明月我。。。我怎麼辦?”
譬如針尖刺破皮囊,宇文泰瞬間泄了氣:“依你,都依你。。。”
。。。。。。
馬兒再爲停下來時,天上月色正明。
北邙在望,那一年冬日的寒風已然不再;谷水依稀,潺潺不知流去了哪裡。元明月呆呆看着水中的月華,忽然有種做夢的感覺。幼年時的那些孤寂,那些無助,跑馬燈似地在眼前閃回,她覺着有些累,施施然向後靠去,整個兒蜷在了宇文泰的懷裡。她能清晰感覺到宇文泰全身一滯,可片刻之後,一隻大手自身後繞過來,溫柔至極地攬在了她的腰際。
有那麼一瞬間,所有的孤寂,還有無助,突然都跑得遠遠的。她有些驚喜,也有些害怕,然後她用自己都快聽不到的聲音,輕輕苦笑了一聲。
“泰郎,你在想什麼?”
“月明風清,明月入懷。。。我什麼也沒想,我只覺着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