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一,夏風已濃,吹散清晨的霧氣,便露出遠處不甚高大的城牆,憧憧在望。
賀拔勝張開雙手,肆意大笑:“武川,我回來啦!”
裴果也長舒了一口氣,笑道:“以前不覺得,此番一別多時,還真是有點想念武川。”
宇文泰卻翻個白眼:“都什麼時候了,還有閒工夫在此感嘆?走咯!”鞭子揚處,坐下駿馬箭一般竄將出去。賀拔勝與裴果哈哈一笑,領着十餘騎顛顛跟上。
馬速甚快,不久已近武川鎮城,突然他幾個神色一變,不約而同勒馬止步。賀拔勝瞪大了眼睛,遙指城頭:“那。。。那。。。那莫不是。。。”
裴果點點頭,神色黯然:“破胡兄你沒看錯,城頭遍插衛可孤王旗。這武川,怕是已落入叛賊之手。”
“怎會如此?”賀拔勝兀自不敢相信:“這衛可孤忒也心大,懷朔還不曾拿下,居然就敢分兵繞來武川。。。”
裴果嘆道:“他兵力雄厚,團團困住了懷朔城。既不虞後路被襲,如何不敢再來取武川?”
賀拔勝氣不打一出來:“要怪就怪那幹無膽的懷朔人,成天畏首畏尾,只想着憑城固守。要我說,早該出城決戰。賊人雖多,也不是十萬百萬,我等個個以一當百,怕他個鳥!”
“你兩個休再聒噪了!”宇文泰一臉焦急,說道:“如今武川失陷,無處求援,這倒還罷了。。。你兩個也不想想,我幾家老小都在城中,眼下可還安好?”
“該死!”賀拔勝與裴果兩個對視一眼,一顆心沉了下去。
“你們瞧,那武川城門好好開着,尚有人車進出。。。”賀拔勝叫道:“管不得了!現下就衝進城去,一窺究竟!”左手虛虛一拎馬槊,右手揚起馬鞭,作勢要打。
“休要魯莽!”裴果一把搶過賀拔勝手中馬鞭,喝道:“憑我幾個,就這麼貿然衝進去,純屬找死!”
“你待怎的?難不成就這麼駐足不前?你家不住城內自是無妨,我這廂可是急死個人咧!”
“破胡你這算什麼話?”裴果冷哼一聲:“我有說駐足不前麼?”
宇文泰雙眉緊蹙:“果子說的有理,莽撞行事,於事無補。”
賀拔勝一臉懊喪:“那你兩個說,到底該怎麼辦?”
“有了!”裴果眼珠子一轉:“既然叛軍不禁人車出入武川城,不如我幾個卸甲棄馬,扮作尋常鎮戶混進去,如何?”
宇文泰與賀拔勝眼睛一亮:“可行!”
說幹就幹,三個把甲冑脫下,連同兵器、馬匹一起交給隨行而來的騎士。三個心想,人太多定會招惹注意,不如就他三個進城,反而方便。這些騎士都是宇文與賀拔兩家的私兵,城中並無家小牽絆,本也不急於進城,如此便躲在左近,靜候三個消息。
收拾妥當,正要出發,宇文泰忽道:“果子,不如就我和破胡進城算了,你還是趕回家中,先看看韋大娘是否安好。”
裴果一滯,不由得朝着南邊望了好幾眼。半晌,他搖了搖頭,說道:“還是先進城瞅瞅再說罷。賊軍駐紮城中,若是城中無事,想必城外更不打緊。。。”說到這裡,他突然說不下去,就此打住。
宇文泰與賀拔勝也是臉色極差---前番武川亂起時,城中伏屍遍地、戶戶家破人亡的場景實在印象太深,如今眼見賊兵據城,怎不憂心忡忡?
還是宇文泰開了口:“也罷,我兄弟三個一起,好歹有個照應。”
當下三個輕裝而行,一路心事重重,不多久到了城門之下。城門口守着一隊賊兵,見他三個過來,並不曾呼喝耍橫,只簡簡單單問了幾句。三個都是武川本地人,鄉音無差,又早有準備,隨意捏了幾個名字住址,回答一番。守卒聽不出異常,揮揮手便讓他等入城。
入得城來,雖見街上常有賊兵巡弋,氣氛卻頗爲平和。途經西郭市,裡頭酒肆開着,雜貨鋪開着,還能聽到菜販肉鋪的吆喝聲。街上人來人往,一如往常。幾處殘垣斷壁,那都是元日裡武川大亂留下來的痕跡,如今冒出長草青苔,顯然近期不曾再次遭殃。
裴果三個面面相覷,幾乎不敢相信自個的眼睛。
這時街上行人不少,甚至時不時晃過一兩張熟面孔。三個不明情勢,只恐給人認出來招惹麻煩,當下垂了頭,只揀那偏僻街巷穿行,不多久便到了西城宇文府之前。
府門緊閉,周遭不見想象中的燒掠之狀,亦無賊兵監視;擡頭望時,“宇文府”三個大字赫然其上,全然無損。。。宇文泰先自鬆了口氣,當下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叩響門環。
片刻之後府門開啓,門內探出個人頭,一看之下,滿臉驚喜:“四。。。四郎君!是你!你回來了!”
。。。。。。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宇文府內,正堂之上,王氏撫着小兒子黑獺的後背,一張臉笑成了花。
宇文泰卻是神情尷尬---懷朔受困之事他是決計不會說的,說了徒增阿母焦慮,何必?方纔好一番搪塞,大抵就是說耶耶安好,三位兄長安好,小妹宇文英也安好,大夥兒都好好的云云。如今宇文府裡,主母王氏以下,盡是婦孺老幼,怕是連懷朔鎮在東在西都搞不大清楚,但聽得衆人一切安好,又見小兒回來,早樂得心花怒放,哪裡還會疑他?
這時賀拔勝開口問道:“王大娘,可知。。。可知我家裡如何?”裴果也想發問,見賀拔勝搶了先,只好怏怏讓在一邊。
“你家裡如何?”王氏一怔,隨即笑道:“自然就像咱宇文家,一切都好好的,莫得事!”
說完這句,王氏雲步走到堂下,牽起裴果的手,咯咯笑道:“遮莫果哥兒也在擔憂家裡?呵呵,多慮咯。親家母前幾日纔來城中看望於我,我兩個還曾說道,一俟果哥兒與小英回家,即刻便把親給成了,好好熱鬧一番!”說着忽然有些低落,嘆氣道:“小英這妮子,也忒是胡鬧!女兒家家的,到處亂跑。。。”
聽王氏如此說話,賀拔勝自是一臉釋然。裴果則訕訕笑了兩聲,不知如何接話。
“阿母!”宇文泰一臉疑竇:“這叛軍入城。。。城中怎會毫無異狀?”
王氏笑道:“月前衛王大軍突然出現城外,城中確然嚇了一跳。結果新來的武川鎮將一箭未發,乖乖開城投降,哈哈,自然就沒起刀兵。”頓了頓,又道:“人人都說衛王仁厚,我瞧啊,確實不差。他的兵馬一入城便張榜安民,說大傢伙都是六鎮鄉鄰,本非仇敵,他只求糧餉供應,絕不傷人奪產。一開始大夥兒還將信將疑,時間長了,才知衛王果然說話算話。既然如此,大傢伙還有什麼好慌張的,正經過日子唄。”
宇文泰還是不解:“似我家這般,自可安心過活。我擔心的是。。。官兵都投了叛軍,鎮內那許多破落鎮戶,他等還能安分?竟不曾煽動叛軍趁亂搶掠?”
王氏一笑:“黑獺你說的這些,阿母本不甚明白。倒是巧了,鎮內辛功曹如今投在衛王軍中,做那徵集糧餉的差事,前次來時,他說武川能得平安,原因有三。一是衛王仁厚,軍紀嚴明,一開始城中確有些潑皮混混想要弄事,卻都給抓去砍掉了腦袋;二是元日那場大亂,幾乎把鎮中刺頭掃了個乾淨,剩下來的,多半還屬老實本分;三是你阿耶還有你賀拔伯父帶走了城中各家大族富戶的根底,留下我等婦孺,哪敢對抗衛王兵馬?但能過得下去,那些個多餘的錢糧,嘿嘿,繳了也就繳了,權當換個平安。如此一來,這武川城能不風平浪靜?”
這下宇文泰沒話說了,杵在那裡愣愣出神,若有所思。
王氏心情舒暢,便喚小婢去給三個取些吃食。裴果與賀拔勝歸心似箭,哪裡還肯耽擱,當下推脫一番,拱手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