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燥,到了夜裡才稍歸陰涼;明月當空,絲絲柔光灑下,籠罩一整座故太原王府。
偌大的王府裡,空空落落,蕭蕭寂寂,半點人聲也不聞。這也正常,如今這王府裡住着的,不過是一個弱女子爾朱英娥,外加一個六歲大的娃娃爾朱文略。
自打年長些的爾朱叉羅與爾朱文暢先後蹊蹺死去,北鄉公主也跟着傷心而亡,不知從哪一天起,這王府裡曾經的重重看守便教撤去了大半,而今不過是在前後門處各置幾個甲士站崗罷了---想那爾朱英娥也就是個尋常女子,並不通拳腳,又帶着個六歲娃娃,還能攀過高牆不成?
二層的樓閣上,這時突然推開了一扇窗,一張清瘦面孔探了出來,不施粉黛、全無飾配,正是昔日的皇后、如今的階下囚爾朱英娥。曾經姣好飽滿的鵝蛋臉兒已爲清減太多,白皙面孔泛起了一層臘黃,瞧着說不得的憔悴。唯兩隻大大眼睛,雖已深深凹陷了下去,一轉動時,依稀還能瞧出當初的靈動。
月色皎皎,引着爾朱英娥癡癡而觀。忽然一陣風吹來,爾朱英娥打了個哆嗦,兩隻手攏起,在胳膊上來回搓摩,不由得苦笑一聲:就是風兒吹進這王府裡,也比外頭冷瑟三分。
回過頭來,室內清幽一片。幺弟文略早是叫哄睡着了,偏爾朱英娥自個兒愁腸百結,夜夜難眠。借月色透窗,照進屋來,可見空蕩蕩的牆上全無飾物,偏偏掛着一條皮鞭,甚顯突兀。
高郎,高郎。。。你在河北可好?
睹物思人,爾朱英娥愈加惆悵。她教爾朱兆幽禁在府中久矣,消息全無,如何能知道,高歡此刻,其實恰恰正在晉陽?
高郎啊高郎,此生,不知能否再見。。。
一顆接着一顆,淚珠兒鑽出爾朱英娥的眼眶,叫她視線也模糊了,心兒也亂糟糟的。。。
。。。。。。
“吱。。。”有輕輕的木軸轉動聲在爾朱英娥耳際盤旋,接着是一個溫厚的,卻又帶着三分痞賴的聲音,絲線一般鑽入耳朵裡,根本無法抵擋:“英娥,是我。哈哈,我來了。”
淚珠兒像雨一樣傾落,視線愈加模糊,亂糟糟的心房像是要爆炸開來,爾朱英娥囈語吃吃:“高郎!我。。。這是在做夢嗎?”
“你摸摸我,就知道是夢不是夢了。”
“怎麼會?怎麼會。。。”
“我思你念你,又怎麼能忍受讓你一個人在晉陽受苦?”
爾朱英娥幾乎就要跌倒了下去,可是巨大的幸福感又將她託舉起上來,她撲閃着明亮一如往昔的大眼睛:“那。。。那高郎你又是如何進來這王府的?”
“嘻嘻,自然是英娥你教的我。”
“嗯?”
“你忘了麼?永秀寺呵!”
。。。。。。
原來當初在洛陽時,高歡與爾朱英娥兩個你儂我儂,每偷偷相會時,真個叫如膠似漆,無話不說。
一次爾朱英娥無意中聊起,說是爾朱榮在晉陽太原王府裡暗暗挖了一條地道,通往城中永秀寺。爾朱榮既然費心挖掘暗道,自然是爲了危殆時保命之用,因此只有爾朱榮自家府上幾口知曉,連爾朱兆也不曉得。
其實剛被爾朱兆幽禁時,爾朱家母子幾個也曾生出過鑽地道逃走的念頭,惜北鄉公主腿腳不便,爾朱文略又小,爾朱英娥更是還帶着個襁褓中的嬰孩元圖,若想避過當時遍佈王府內外的重重守衛得以鑽入地道,實在難於登天。何況他等身份微妙,就算真個逃出了晉陽城,試問天下雖大,他幾個又有何處可往?於是只得作罷。
再到後來,慘劇迭生,雖說府內守衛盡數撤去,秘道可謂觸手可及,爾朱英娥卻已心灰若死,所願者,不過是盡力撫養幺弟成人罷了。
再說高歡,正是想起此節,得了脫身之計,這纔敢放心大膽,前往晉陽。心中遐思萬千:英娥,英娥,我來也。
高歡可從來不是個莽撞之人,爲策萬全,他先派出心腹小校潛入晉陽,至永秀寺一探究竟,果然秘道完好,可通往故太原王府。那小校又潛出晉陽,打馬而北,在約好的地兒候到高歡一行,遠遠打個手勢,高歡遂爲篤定。
如若地道有誤,高歡壓根兒就不會再進一步。薛孤延自會在半道兒暴起殺人,以巨靈神的本事,盡誅爾朱兆的使隊不在話下。只是這樣一來,爾朱英娥肯定是救不得了,那也沒辦法,只好以後再說。
高歡特意帶上薛孤延,一是他勇力驚人,再就是薛孤延與莫多婁貸文兩個少時,本就是一雙盜墓賊。別看薛孤延個子龐大,卻擅鑽土開洞,要不然前番也不會派他兩個往斛斯椿宅中行那挖洞盜書的勾當。
果然薛孤延甚是在行,在永秀寺裡稍一轉悠,已是尋着了地道的入口。到了深夜,高歡與薛孤延偷偷爬起,鑽洞而入,一路就到了故太原王府。
鑽將出來時,外頭一個守衛不見,防備鬆懈至極。高歡大喜,乃輕輕鬆鬆登上樓閣,救出爾朱英娥,並爾朱文略一起,尋個僻靜角落,翻牆而出。
又至晉陽北門,夜色裡藏住身形。捱到天色稍明,更響門開,薛孤延猛然衝出,將守門卒一陣砍殺殆盡;高歡則奪取馬匹,四個一發逃出城去,往北疾馳。
。。。。。。
翌日一早,爾朱兆被人從睡夢中吵醒,驚聞高歡與薛孤延已奪晉陽北門而去。也不知他兩個變得甚戲法,竟能悄無聲息從守衛森嚴的永秀寺中逃脫,不但如此,還攜了幽禁在故太原王府裡的爾朱英娥與爾朱文略一起,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爾朱兆暴跳如雷,立馬點起八百輕騎,全速追趕,七月二十二,終是在廣武縣(今山西省忻州市代縣)境內追到了高歡一行。
兩下里也算近在咫尺,隔着不過數十丈罷了,只是這窄窄數十丈,卻是赫然天塹,人力不可及也。
橫亙在爾朱兆與高歡之間的,是漢時光武帝曾踏冰而渡的滹沱河。滹意呼嘯,沱即滂沱,單看這名字,已知此河之兇急湍悍。
黃水滾滾,洶涌奔騰,漩渦密佈,譁聲如雷。。。爾朱兆雖是心急如焚,卻又哪裡敢入河一步?
東岸那裡,爾朱英娥攜着幺弟早是躲得遠遠。薛孤延不緊不慢,將一條小舟自河中拖到岸上,他的腳畔,躺着被一刀捅穿了下腹的舟夫。
做完這些,薛孤延施施然走到猶在與爾朱兆隔河對望的高歡身邊,神情愉悅:“使君,算算時日,貸文阿幹他等,今兒個已是過了飛狐陘啦。”
“事諧矣。”高歡放聲長笑,不忘遙遙揮手:“吐萬兒兄弟,就此別過,勿送。”
“賀六渾!莫急着走!
“高歡!你給我回來!
“高賊!焉敢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