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鎮地廣人稀,又得時時應對蠕蠕侵擾,其狀不可謂不苦。昔年皆徵發宗室貴戚、抑或中原豪強子弟前往居鎮,大夥兒齊心協力,朝廷才得北境無憂。可幾代下來,現如今這些國族將士的後代子弟居然被人編作‘鎮戶',不能晉清流之官,不得與高門通婚,休說貴人身份不再,我瞧便是與奴隸也無甚差別!”
這是(北)魏正光四年六月裡的一天,京師洛陽城中,太極殿上,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侃侃而談,說到激動處,不覺握緊了雙拳,意甚激昂。這老者名喚李崇,官拜尚書令加侍中,一生戰功彪炳,近日更長驅塞北三千里,將來犯的柔然主阿那瓌攆得遠遠的,回朝便得授驃騎大將軍,實在身份顯赫。李崇年屆七旬,卻不見老態龍鍾,今日更戎服武飾,愈顯志氣奮揚。
可惜,李崇說得起勁,殿上羣臣卻一個個昏昏欲睡,無精打采。固然這是炎炎夏日,容易叫人打不起精神,可大朝會上衆人這番作派也未免太叫人心塞。李崇微覺氣惱,正想重重咳嗽一聲以表達自己心中不滿,可擡眼一望,滿腔憤意瞬間化作了虛無---正上首方向,大魏皇帝元詡弓着腰,斜倚在偌大寶座裡頭,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彷彿殿上一切皆與他無干。
李崇苦笑一聲,暗自搖頭:誒!須怪不得陛下。。。自打二月裡太后設計誅殺權臣元叉,再度臨朝聽政,陛下失了權柄,從此心氣全無。。。
這般想着,李崇將目光放得又遠了些---皇帝元詡身後,厚厚垂簾之內,依稀可見一道婀娜身影。簾後之人自然就是權傾大魏的胡太后,只是她那模糊身影不但沒有正襟危坐,反而橫臥榻上,隔着垂簾都能嗅出一股慵懶味道,實在與大朝會這等肅穆之事對不上卦。
李崇苦笑愈甚,心中騰起絲絲怒意:八年前太后以陛下年幼而首次臨朝,雖是女流,卻勵精圖治,興利除弊,可謂一鳴驚人。可如今二次臨朝。。。嘿嘿,其所作所爲怕是比那弄權亂政的元叉也好不到哪裡去,整日價淫穢宮廷,荒廢朝政,壞亂綱紀,以致人心離散、叛亂四起。。。
忽然簾後傳來一聲輕叱:“尚書令奏完了沒有?怎的沒了聲響?”雖是女聲,卻大是威嚴,正是胡太后開了口。
李崇打了個激靈,收起思緒,支吾道:“臣。。。臣。。。尚未奏完。。。”
“那便講下去!”胡太后的聲音拔高了幾分,愈顯尖厲:“吞吞吐吐,是何道理?”
李崇臉色大變,忙道:“老臣遵旨。”清了清嗓子,續道:“六鎮子弟淪爲‘鎮戶',失了進遷之道,大多貧苦潦倒;而當初同爲顯貴的親族,但凡。。。但凡遷來洛陽的,卻無不位居要職,榮華富貴。。。兩廂比較,怎不叫六鎮子弟心寒?老臣此番北征蠕蠕,經六鎮,鎮兵鎮民少有來援者,反多私搶軍資之流。長此以往,六鎮。。。六鎮不但不能爲朝廷把守邊疆,只怕反要弄出禍事來呵!”
好不容易一席話講完,李崇的聲音越說越小,渾沒了先前的底氣。大殿裡響起一陣嗡嗡私語之聲,間雜着不少冷笑聲,李崇覺着背後涼颼颼一片。
“簡直大謬!”殿中搶上一人,白麪有須,容貌秀偉,聲若洪鐘:“如今太后臨朝,政清人和,天下大治。前兩日懷荒鎮將於景還上表,言六鎮子弟常浴天恩,感戴不盡,共爲太后賀。怎麼到了你李崇嘴裡,他等就要惹出禍事來了?簡直無稽之談!”
李崇定睛望去,就覺着一股戾氣升騰,幾次忍不住想要開口反駁,到底還是不敢,強自壓了怒氣下去。原來說話這人姓鄭名儼,官居中書令,乃是胡太后大大大大的寵臣,在朝中紅得發紫,權勢遮天。原因倒也簡單---這廝人長得漂亮,叫胡太后收作了面首,晝夜居宿宮中,人盡皆知。
大寵臣鄭儼發聲質問李崇,言語間又句句不離“太后臨朝,天下大治”這些個字樣,殿上羣臣本多尸位素餐之徒,這時候哪個肯多管閒事?殿中陡然一靜,針落可聞。
李崇面上一陣青一陣白,正尷尬間,又有人開了口:“設若李卿所言真個屬實,可有對策?”太極殿裡一陣騷動,嗡嗡聲大了一倍不止---原來接過話題的,居然是久已不曾在朝會上開過口的傀儡皇帝元詡!
既是皇帝說話,鄭儼再是氣焰滔天,終歸不敢造次。李崇暗喜,趕忙朝上首拜了一拜,朗聲道:“老臣思之,當改鎮爲州,下轄郡縣,與他州無異。凡‘鎮戶'皆釋爲平民,入仕、升遷、通婚皆依舊例。文武兼用,恩威並施,六鎮子弟自當重爲國家爪牙,安心戍邊。如此,國家再無北顧之憂也!”
寶座之上,皇帝元詡雙眼閃過一道精芒,整個人忽然精神了許多。他直起腰,坐得筆直,輕咳一聲,就要再開御口。。。
便在這時,垂簾後胡太后猛地站了起來,碰着珠簾,響起一陣嘩嘩之聲,殊爲刺耳,羣臣爲之一靜。接着尖厲的女聲再次響徹大殿:“便如李卿所言。。。然則要將邊鎮盡皆改爲州郡,又升賞鎮兵,錢從何來?”
李崇大汗淋漓:“國庫。。。”
鄭儼不失時機跳將出來:“大將軍逐北三千里,糜費無數,國庫早已空虛!”
“我。。。老臣。。。”李崇話不成句。
撲哧一聲,左近有人低聲笑語:“尚書令家中不是號稱河洛首富?既提此議,何不以家資襄助朝廷?”這是廣陽王元淵在調笑李崇。
李崇啞口無言---他在官和厚,明於決斷,可偏生性好財貨,販肆聚斂,家資鉅萬,猶然營求不息。被元淵這麼一說,還真的是無言以對,哪怕元淵本人也是朝中有名的財迷,家中錢棉珠璣堆積如山,不可計數。。。
有那麼片刻,李崇真想大聲喊出:老臣願盡獻家財,矢志爲國!可惜一張嘴張了半天,終究沒吐出哪怕半個字來,花白長鬚隨着嘴型上下顫悠,瞧來說不出的可笑。。。
啪嗒!皇帝元詡頹然跌坐寶座之內,萎頓如初,再無聲響。
“散朝!”珠簾再響,胡太后搖曳雲鬢霧髻,隱入殿後不見。鄭儼目光火熱,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