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白席
多半在那自畫的年月裡沉澱的些許美好記憶, 都是被遺落的花朵般,總有一天,在另一個風和日麗的好時候, 悄無聲息的凋零。月夜以爲, 他可以倖免於難, 比如那自控的風輕雲淡, 比如那不可述說的種種凌亂。但這紅塵, 滾動的雜念,總是很現實地彰顯着更變。
他像是在預料到的結局裡做着計劃內的所有,不動悲喜, 只是暗自感概,未邁出的腳步裡, 纏綿是多少人的思念。而他, 早已將這思念斬斷, 七零八落地掉落凡塵間。
月夜像是故作堅強,又似乎並未放在心上。他不想投入太多的精力, 因爲最後,就連他自己也不知,到底是因爲自己投入的不得所報,還是因爲不得心而傷心落淚。
他不是做買賣的人,但是這些日子, 月夜以爲他多少開始有了算計的動作, 他至少會開始評價一個人, 開始不爲任務的去考慮一個人。這個自己經營的買賣裡, 他佔據着主動權, 他開始考量,投入與收穫的佔比, 他開始思索,最壞的可能,可是,這種試圖說服自己精於計算的小小謊言,在得知結局的一刻變得荒唐無比,這個早已知曉的結局,這個只是選擇何時揭開的結局,不過是拖延真相的迷霧而已。
月夜早已在第一眼,認定了一件事,他是喜歡那個小孩的,那個即使被重重包圍也臨危不亂,那個即使遍體鱗傷也不卑不亢,那個困獸猶鬥的倔強的孩童。
那個孩子,正做着月夜曾經沒有機會做的事情,他的所謂抵抗都是月夜未曾邁出的一步。被觸動的一瞬間,或許,很多代價早已淪陷。
這不是一個好的交易,因爲,那個人從開始到最後也不會知道他得到過什麼。
這不是一個好的開始,因爲,兩個人都有各自的秘密與執着。
這不是一個好的契機,因爲,恩賜不對等。
若這不過是一個完美的遺憾,那麼,從頭至尾的過程裡,在彼此的最重要的角色中,那個人物都可以通過帶入法,進行不着痕跡的全部替換。
他們有着一個幾乎完美的套路公式,他們有着幾乎百分百成雙成對的過程,可是,那潔白如紙的人物裡,是怎樣的刻錄出同一個圖案。
沒有含恨與含淚的過場,只是看到一個未曾開放的花,只是看到了一個背身而去的護花使者而已。
這一路,走的遠了,身體的疲乏,似乎可以忘記孤單被再次提起的創傷。
穿過竹林,走進山巒,左繞右繞地,月夜突然瞅到隱匿在羣山中的一個村落,心中一喜,尋了些木炭往臉,脖子,手上都細細塗了一層,特地把眉毛,眼角,臉頰又重重畫了幾筆,抖了抖衣服,回頭衝銀子囑咐道,“銀子,我先去找些吃的,你捏就在附近溜達溜,千萬不要亂跑,到時候叫人逮了去,省的我還得抽空去救你。 ”說完不放心的好好盯了他一會,才遲遲閃了。銀子一聽月夜要去找吃的,先高興的不知怎麼才能表達乖巧的好,可那後來的被捕的警告卻嚴肅地小看了它,便有些氣惱地立了立銀毛,呲了呲獠牙,伸了伸利爪,原地只幹留下銀子一狼在那裡耀武揚威,它自己倒是樂此不疲。
進了村,敞亮的街道上卻空無一人,走在曲折的小巷中,儘管每一棟房子都是磚牆土瓦,仔細打量細節卻並不相同,多餘的一塊磚角可以變成雅緻的陽臺,一截臺階的高度可以巧妙地彎上三折,一片狹小的空地,可以生長出色彩絢麗的各種花草,捲曲的葉蔓正向着石頭深處生長,每一條葉脈都在陽光下炫耀着這裡的生活時多麼豐盛而浪漫。這看似偏居一隅的村落,儼然藏着似一處世外桃源。而月夜更是報着遊玩的心,將這不緊湊的村落看成了一個未開發的景點。想着興許還有小商販,在某個轉角或者街道擺着攤位,做着生意。
月夜信步閒歇地走着,笑看水流樹綠,黛瓦粉牆,或飛檐或馬頭牆,踩着優雅的步子很是享受。他想要放自己一個大假,似乎是獎勵自己的一次遠足,一次徹底放棄人與人之間的所有情懷,將心全部撲向自然的洗禮。
正晃着,一轉角,就見時人山人海,人海人山,全都拉長着一張白板臉站了兩堆,中間留了一行。月夜湊上前去,別人也只嫌惡的瞅了一眼復又向院中張望,像是在等待什麼人,沒多會,院內突然炮竹咋起,接連不斷,院外頓時熱鬧非凡,人聲鼎沸。院門口,幾個管事模樣的正忙着張羅着什麼,向旁邊一打聽,原來是這王家村的首富王德辦喪事。這王德今年60,夫人許喜原是他原配的填方丫頭,原配早逝後給扶了正,王德共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王貴剛與翠喜成親三年就病逝了,身前只有一個女兒王婷,今年已有15,王家一直耿耿於懷,認爲是翠喜沒有伺候好,當即舅不認這個媳婦,將她們娘倆掃地出門。二兒子王勝繼承了王德的生意,可就他那德行,現在的王家早已外強中乾了。最後的小女兒王春豔已嫁爲他人婦。
當初王德快不行時,突然要認翠喜這個媳婦,老婆子還不樂意,老爺子可好,生着病呢還發了一頓脾氣,大家這纔不情不願地把翠喜母女找了來。後來才知道那老頭子的英明,原來王婷長得水靈可愛,讓隔壁村裡的鄉紳看上了。
大家子辦事就是不同,月夜一看這邊正式開始,衆人全都爭先恐後,搶着上去幫忙,生怕漏下,可湊熱鬧的又有誰真全懂這個排場,這知三兩,那曉半杯,東拼西湊,誰都能來說事,裝模作樣的指揮着,鄉親們在院外等着主家,月夜身邊的張三,手裡握着個小揚鞭,眉頭緊皺,一臉嚴肅的指指這個,揮揮那個。沒多久,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喊聲從裡面穿了出來,衆人伸長脖子往裡一瞅,只見王家女兒哭哭啼啼地被人摻了出來。張三一看,火‘噌’地竄了上來,當即指着她的鼻子罵道,“你怎麼出來了,哭什麼哭,回去!兒子還沒出來,閨女出來幹嘛!回去!”王春豔此時早就不知東南西北,旁人急忙將她又服了回去,一會兒,二兒子才衆星捧月般的被衆人擁了出來。總之,亂七八糟,一團鬧騰,見這陣勢,月夜捂着嘴,在一旁笑了個夠。
既然趕上了,就順便蹭個飯吧,想着尾隨村民一起前往靈堂。進了靈堂,每人了三炷香,排着隊鞠躬磕頭。月夜一閃身,站到主家處,也幫着髮香,斜着眼瞄到傳說中的翠喜母女,佩服道,孤兒寡婦的在現代都很難立足,更何況是這男尊女卑的古代呢!正打量着,就見一旁少爺模樣的人閒閒地瞥了眼翠喜,譏諷地說道,“大嫂,我這可是替大哥盡孝道呢!”翠喜沒有言語,回頭感激地笑了笑,月夜感慨,哦,那就是王家王家二少,剛纔他出主屋時竟沒有注意,可這話怎麼聽着這麼彆扭啊。
進香完畢,衆人準備去院子吃席,王勝臨轉身又來了一句,“我這可是替大哥盡孝道呢!”說完,擡腿就要走,這時,翠喜先是一愣,隨即面無表情地開口道,“等等,我有句話要說。”衆人均詫異的住了身,回過頭,就這樣一個弱女子,歲月無情殘划着那原本嬌豔的容顏,雙眼炯炯有神,堅定而剛強,直盯着王勝眼眸深處,一字一頓地說道,“二弟,你替你大哥盡孝,我謝謝你,我和婷兒給你鞠三個躬……”說完,就真和王婷一起好好地鞠了三下。半響,不知是誰先忍不住,只聽“哇——”的一聲,全都抱頭痛哭起來,一看氣氛不對,李四忙舔着臉。上前勸道,“嫂子,你也不能這麼說……”話還沒說完,翠喜立馬翻臉,怒目而視,大吼道,“滾,你滾!”李四的老婆見他碰了一鼻子灰,正要開口,翠喜一轉臉,喝道,“你少說,你少說!”
月夜在一旁看着,更是佩服,鬧劇草草收場。席間,聽周圍知道情況的人議論,“那王貴媳婦就不該那麼說,她不會說,我不想夫郎死,婷兒也不想父親死,就是當家的他自己也不想死……”月夜夾了一口鱒魚,細細嚼了嚼,心裡笑道,看剛纔那陣勢,想必翠喜母女平日裡就被他們欺負慣了,你在那樣一說,更多的是在示弱,顯示着自己的無奈,哪有人家做的大氣。正品着酒,又聽另一個口音很重的人說道,“撒子麼,被那樣子欺負過來地,不會說,你自個咋個不姓王!”月夜笑了笑,真是一個不如一個,這個也太小氣了些,成了埋怨,少了幾分深度和引人深省的力度。月夜擡頭望天,既而又回頭看到那被冷落一旁的母女,有些欣賞有些無奈的笑了。
這些連成串的故事裡,是一個人的一生,而一生短短只說在此刻別人的口舌中,數語而已。那麼,月夜的一生又怎麼言語?
一座碑,上面不過幾個字,爲人時候的姓名,誕生的年月,生平事蹟的一項多少空的,大抵會是些讚美的話,可是這樣的墓碑,一座座地立在山一頭的墳地裡,看起來真的像是一座豐功林,每一位早一步而去的人們,都在功成名就的第二個世界裡做着跟今生相同或相反的事情。
那墓碑多是給還苟延殘喘的活人看的,看到自己的結局,看到早已鋪設好的路,送別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未來的自己。我們一直在練習送別自己。
我們是多麼不願意跟自己道別,可是又有多少人真的認識自己。
假如給你另一個備用的身體,裡面有你的全部,有一天,不同環境下的我們相遇,我們是陌生人嗎?
月夜想到這裡,腦子一片混亂,他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甚至覺得自己跟凌鴻然是同一個人,不過,是不同身體裡的同一個人。來來回回,做着對不起自己的事,以爲收益的時候,站在一邊,看到損失的時候,站在另一邊,可是,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個人戲碼,從頭到尾,不過是自我救贖的來回撤銷。
今天我站在這裡,看着行將而去的未來,緬懷着落沙如畫的過去,是否可以說,我也是有一個避免不了的使命呢?
月夜怔怔然,他近乎瘋狂地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在這條等死的路上,我的使命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