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好奇心起,低頭一看,先道:“咦,是計兼然的具本?他說了什麼?”
這奏章並不長,她幾眼掃完,微微蹙起眉:“計兼然也要致仕?”
“之前陛下加冠,蔣遙請退的時候,他亦請從,只是蔣遙去年和年初都大病過一回,一直到五月裡精神猶自不濟,的確做不了什麼事,高太后也認爲再留他在任不但無用,反而會給陛下落個不體恤老臣的名聲,還不如提早物色新的左相人選。”聶元生在她頸側吻着,此刻擡起頭來一嘆,道,“只不過雖然先帝當初選他們兩個輔政,爲的是他們與後宮干係不大,也不涉軍事,和曲家高家也沒有什麼緊要的姻親,走的是詩書傳家的路子,因此在有資格有能力輔政的臣子裡最讓先帝放心,問題是這兩人究竟都是世家出身的。”
牧碧微點一點頭,瞭然道:“即使一文一武,但相比如我外祖父那樣的官吏,蔣遙也好,計兼然也罷,到底更願意提拔和信用高家曲家這樣的人家的子弟。”
“所以他們兩個一去,有資格頂上的不是高家曲家的直系之人,就是他們的重要姻親。”聶元生苦笑,“因此我跟陛下進言了半晌,陛下才同意留下計兼然繼續主持朝政,即使如此,你看這裡這些……”他掃了眼四周堆積起來的奏章,搖頭道,“計兼然是右相,原本就一直幫着蔣遙打下手,這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的性格,一言以蔽之,乃是善謀不善斷,遠不及蔣遙多謀遠慮,否則也不至於有如此多的奏章要批閱。”
牧碧微伸手攬住他脖子,道:“朝政呢我不是很懂,只是,你這幾個月代陛下改下來,彷彿也沒出什麼大的差錯罷?既然如此,左右不過多改幾本,那計兼然既然是善謀寡斷之人,想來換個新的左相,也不能做的比他更差多少罷?”
“唉。”聶元生搖了搖頭,“不是改奏章的問題。”
他解釋道,“陛下不常上朝,但朝臣每日裡,或者至少每幾日,都要到議政館裡聚一聚,你看。”
聶元生說着隨手從御案旁拿出一迭手稿來,上前筆走龍蛇,似是匆匆寫就,“這是議政館裡的人記下來的,我改奏章也要先看了這些才決定如何改……陛下不願意上朝聽政,所以就折中了這個法子。”
“我曉得了。”牧碧微拿指尖在他胸前划着,若有所思,“你是怕計兼然走了之後,議政館那邊沒個能鎮場的人!”
“不只是沒人能鎮場。”聶元生搖頭,慎重道,“是沒人能壓得住了高傳、曲伯洋!”
他道,“不說他們兩個,就是沈豁,也不是和我無仇,你別看如今我代筆的事情還沒傳出去,但陛下批閱奏章總要我入宮陪侍,外頭早就在傳陛下對我極爲寵信,批閱之時許多都是我的意思——曲叔清、沈慶、高葒,一般做過陛下的伴讀,這三個人如今被冷落,與我不無關係,計兼然如今喪了妻,又比了我祖父當年的例子求退,這是鐵了心要退了,沒個夠分量的人在議政館裡制衡,就算硃批的筆是握在我手裡,怕也是舉步艱難。”
牧碧微皺眉道:“原本喪妻奪情到底容易些,何況計兼然如今身爲左相,但他卻提了臨沂郡公來比,誰都曉得陛下如今信重你,如此的確不好留了。”
她眼珠轉了一轉,忽然捏拳在聶元生胸前打了一下,嗔道,“你少來裝着爲難了,既然爲難,怎的方纔還那樣歡喜?”
聶元生被她打了好幾下,這才含着笑握住了她的粉拳招供道:“這高興卻不是爲了我自己,而是……高七!”
“這關七郎什麼事?”當初牧碧微才進宮的時候,頭次隨駕春狩,至西極行宮,結果被如今的光訓、當時的容華何氏算計,差點沒了性命,中間這高七郎是幫過她和聶元生,甚至以一隻金狐讓聶元生徹底洗清了與宮人往來的嫌疑的。
牧碧微雖然此後鮮少見到他,心裡到底也念着一份情,這稱呼不知不覺就親人了起來。
聶元生眯眼道:“你可知道飛鶴衛如今的副統領是誰?”
“彷彿是……計籌和高蒼?”牧碧微因爲早先打算替牧碧城設法弄進飛鶴衛裡去,也是打聽過些消息的,此刻頓時明白了過來,“高七前年年末的時候調進了飛鶴衛……但計籌雖然是計家人,卻只是計兼然的隔房侄兒,未必需要丁憂罷?”
聶元生輕輕一捏她面頰,慢條斯理的道:“你在宮闈裡不知道,這計籌雖然隔了一房不在丁憂之列,但與計兼然的夫人卻情同嫡親母子,這裡面是有原因的,計籌之父計曼年輕時候戀上了一個貧家女郎,一心一意想娶那女郎爲妻,只是那女郎家貧也還罷了,卻是庶族,所謂士庶不婚,計家自詡書香門第,哪裡肯答應?結果計曼膽子也大,竟攜了那女郎私奔,後來被抓了回來,計家給了他兩條路,一個是打死那女郎,隨他怎麼鬧去,另一個是娶家裡給他預備的妻子,那女郎呢,計家保她一命,以侍妾的身份伺候計曼。”
聽到這裡,牧碧微不由嗤笑了一聲:“計曼這邊昏了頭不去說他,那女郎也忒是糊塗,聘則爲妻奔則爲妾,既然願意和計曼走,顯然是對他有意的,怎麼還要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沒的辱沒了自己清白的名聲?若是沒有這一回,縱然做不得正妻好歹還是個貴妾呢,也不必過了門後被婆家瞧不起!”
聶元生低頭嗅了嗅她髮絲,笑道:“一對糊塗人罷了……只不過計曼雖然娶了門當戶對的妻子,對這侍妾卻是獨一份的,他那妻子怎麼受得了這個?忍了幾年,到底將那侍妾狠狠收拾了一頓,計曼心疼得不得了,當下叫嚷着要休妻,把計家岳家都氣了個半死,他那妻子也爽快,直接求了家中做主和離,當時計家賠了姻親多少不是才了了這件事情……嗯,我想起來了,你家沈太君一向規矩嚴,你說在閨閣裡時很少出門,難怪不曉得——這正妻一走,計曼又是這擺明了寵妾滅妻的樣子,和計家差不多人的人家誰還肯把女郎嫁過去受委屈?就是門楣低些的,想嫁女總是有所求,可計曼不過一介紈絝,又有個拼着氣走元配也要護着的心肝,那些人家也沒糊塗到這份上!”
“這還真是個心肝。”牧碧微笑着推他問,“然後呢?”
“你豈非也是我的心肝?”聶元生調笑了她一句,被牧碧微掐了一把,笑着反手握住她指尖,方繼續道,“然後計曼就沒再娶妻,他後院裡自然就是那侍妾做主了。”
牧碧微就問:“這計籌是誰出的?”
“還能誰出的?”聶元生哂道,“計曼對那侍妾愛得死去活來,偏生那侍妾連生了三個女郎,上頭長輩能不急麼?硬逼着他納了幾個妾,到底生下計籌來,自然,那侍妾就想抱過去養。”
“一個侍妾養什麼孩子?”牧碧微道,“所以計兼然這邊就接了過去?這也不對呀,計曼那一房難道沒人養了?”
聶元生笑着道:“你不知道——一來計曼的長輩身體不好養不得,二來,那侍妾見自己養不了,也不許旁人養,日日攛掇着計曼到處去鬧,後來是計兼然的夫人看不過眼,當時計家以計兼然官位最高,也最具威嚴,計曼最是怕這個隔房的伯伯,因此那夫人就把計籌抱到膝下一起撫養,視同己出……這件事情雖然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鄴都記得的人可也不少,計籌但凡有半點良心,連計兼然都以此爲藉口要致仕了,他不丁憂,怎麼可能?”
“高七是高家人,加上我幫着說話,這空出來的副統領之職,至少有七八成把握。”聶元生嘆道,“一得一失,然而到底還是虧了啊!”
牧碧微推了推他:“你說這個我正要告訴你,我那阿弟,可也十五了,方纔過來尋陛下,就是想薦他進飛鶴衛,只是我到底沒直說,只求陛下這回秋狩帶上了他,屆時到御前一見,道是給他份體面呢……你可得幫說說好話。”
“這有什麼難的。”聶元生笑着道,“還值得你親自跑這一趟?”說着語氣一柔,“可別是特特爲了瞧我纔來得罷?”
牧碧微眼波流轉,忽然伸手揪住他耳朵,使勁一擰,哼道:“你個沒良心的還好意思說!所謂逾牆摟處子,說的都是男子行徑,你如今竟要我翻.牆越戶的來看你!”
聶元生哎喲了一聲,並不敢掙扎,只好分辯道:“我這兒豈不是忙着……”
“再忙,那一位成日裡能過來幾回?還不都在東暖閣裡胡天胡地!”牧碧微恨道,“當初晉封時,我棄了其他宮,獨獨挑了長錦宮,爲的是什麼?還不是冀闕到長錦宮不但近,還有條最僻靜不過的路途!”
聶元生被她揪得連連求饒,牧碧微出足了一口惡氣,這才滿意道,“看你還曉得認錯,這回就饒了你,若有下次,哼哼!”
“是是是!”聶元生誠懇的說道,“娘娘這會且回去,微臣回頭定然親自往長錦宮澄練殿裡叩見娘娘,若是不至,娘娘只管罰微臣,怎麼罰微臣都無怨言!”
“你想得美。”牧碧微到底放下手來,在他額上用力一點,嗔着道,“到時候啊我就把你一棍子敲暈了丟進澄練殿的湖裡去,喂那些錦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