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王還道,安平王這回固然失儀,不過因爲偶爾貪杯,舍人卻是時常出入宮闈的,這個,廣陵王的意思,是說如今宮中貴人越發的多了,又說舍人因陛下進新人收取賄賂,這個,奴婢聽着廣陵王的意思,是要叫旁人領了那採選之職,又要舍人往後不許隨意出入宮闈,且不可再留宿宮中!”
宣室殿裡一處僻靜的角落,卓衡壓低了嗓子,一五一十,將方纔廣陵王覲見,請求密奏的話告訴聶元生道,“奴婢在殿窗後頭聽見的就是這些——這安平王忒的多嘴,自己作了那等事,倒想着把舍人拖下水!”最後一句話卻是明擺着捧聶元生了。
聶元生微微頷首,從袖子裡取出一隻錦囊與他,淡淡的道:“何光訓方纔使人送來的,我那兒已經有一份差不多的了,這份就給你罷,這是她孃家送進宮來的,你放心用着就是。”
卓衡並不推辭,笑着道:“聞說何家富貴得很,外頭只當他們家不過是商賈,十分的看不起,論到好東西卻實在不少,只不過若是沒有舍人,奴婢這樣的怕是這輩子也見不着一樣呢!”
又低聲道,“舍人如今與雷大監說話不便,可要奴婢幫着向雷大監提一提?”
“不必。”聶元生詭譎一笑,“這麼件小事,叫你們幫着說話,反而使得陛下生了疑心,我自己來就是。”
卓衡點頭:“如此,那奴婢先回去了,舍人慢點回來,仔細陛下問話。”
“你放心就是,記住,不拘這一回怎麼樣,總不關你們的事情。”聶元生道。
卓衡便與他告辭,走到半路無人處,悄悄解開錦囊一開,裡頭赫然是一對小巧玲瓏的酒杯,雕工精美,但看着非玉非石非金非鐵,卓衡心下狐疑,暗道何氏送與聶元生的東西,哪裡會差了去?
他見左右無人,仔細對着光一看,倒是看出了些許門道,趕緊重新收好,心裡盤算着:竟是犀角杯……這東西倒是少,索性不必當,留着也好……
半晌後,聶元生回到殿中,王成就過來請他:“陛下召舍人過去。”
“是在東暖閣麼?”聶元生似隨意的問着,撣了撣袖子。
王成小聲道:“正是,不過龔中使方纔送東西去了景福宮。”
就是說要單獨談了?
聶元生估算着姬深被廣陵王說動的可能,跟着王成到了東暖閣,因沒有妃嬪在旁廝混,且才見過廣陵王,姬深此刻倒是衣冠整齊,叫聶元生坐了,雷墨親自捧上了茶,又退了出去,姬深才道:“方纔二兄過來說了些話,卻與你有關。”
“哦?”聶元生端起茶盞吹了吹,好整以暇的道,“這是雪蕊?聞說今年上貢的不多,想來也只有陛下這兒能喝到了。”
“因你從前不喝這個,朕就沒給你留,一會把朕這兒的分些去。”姬深隨口道,他生長富貴,對於身外之物一向就大方,何況這雪蕊茶雖然極爲珍貴,姬深也不過可有可無,算不上他非要不可的東西。
聶元生試探了他這麼一回,便知道即使廣陵王的話起了作用也有限,便擺了擺手道:“臣就這麼一說——也是聽右昭儀一提,說今年她那兒的雪蕊也不多,新泰公主卻是喜歡看雪蕊泡開時的模樣。”
見他主動提到了孫氏,姬深就趁勢道:“廣陵王說你很收了她們的好東西?卻不知道除了上回的珍珠外還有些什麼?”
“無非是些珍玩。”聶元生卻是神色自若的道,“多是陛下所賜,不記檔的一些東西,其中確實頗多珍品。”
姬深叫他過來直言詢問,一則是對廣陵王的話半信半疑,二則是覺得聶元生當初從孫氏那裡得了個“配藥”用的珍珠,都要問過自己,即使收了什麼好處,哪裡會不告訴自己?
不想聶元生竟主動認了收取宮妃賄賂的事情,不覺皺起了眉:“子愷?”
這也就是與他一起長大、深得信任的聶元生,換了一個人,姬深早已厭上了。
聶元生從容一笑:“陛下放心,那些東西如今都好好的寄放在了叔父的庫房裡,陛下也知道,臣從去年五月至現在,一直鮮少回去住,擔心家中僕從因此疏忽,把好好的東西弄壞了,到時候可就不好歸還,因此請了叔父代爲照看,皆是記了單子封存的,陛下若是不信,不如派人過去一看!”
他提到歸還二字卻叫姬深奇道:“這是什麼意思?”
“陛下可還記得張儀求美之事?”聶元生不答反問。
姬深略一思索,隨即明白過來,因是聶元生提的,不覺莞爾:“莫非子愷當真要爲了區區千金,阻天下佳人入朕宮闈?”
聶元生所言的便是戰國時候楚王好色,已有如花似玉之王后並夫人鄭袖,依舊思慕絕色,其時張儀因勢利導,便贊某地美人層出不窮,楚王果然心動,許諾好處命他攜帶美人來歸,王后與鄭袖因此賄賂張儀,後張儀言“遍行天下,未嘗見如此美者”贊楚王后宮,乃止。
此刻聽姬深這麼一問,聶元生便笑着道:“楚王嘗言,婦人所以事夫者,色也,妒忌他人殊色勝己亦是常情,當時楚地方圓城郭如何能與陛下相比?陛下胸懷豈不更勝楚王?只是後宮諸位娘娘終究還是婦人,又因陛下英明神武,龍章鳳姿,世所無雙,自然不免愈愛愈厚,不忍他人分寵,纔有這等行爲。”
“那麼子愷既知這是她們的擔憂嫉妒之行,爲何不稟告於朕,反而收下她們給予的賄賂?”姬深聞言,輕責道。
“原因有二。”聶元生不慌不忙道,“一則,如今新人尚未進宮,侍奉陛下的宮妃若是人人神思不穩,分心之下,又豈能伺候好陛下?而臣收下她們的好處,雖然比之陛下忽然宣佈取消採選,卻是後者更叫妃嬪安心,但終究也使妃嬪心下略安,如此纔可以繼續好好侍奉陛下,未知陛下是否如此以爲?”
姬深沉吟了一下,他當然不肯取消採選的,但因賄賂聶元生的,頭一個就是右昭儀孫氏,如今新人還沒個影子呢,自然舊人也是捨不得責怪的,何況聶元生已經把話說在了前面,戰國時楚王不過王於千里之地,就對婦人嫉妒之行不過一笑了之,姬深一向覺得妃嬪之間一些不過分的爭風吃醋更增情趣,若是不在他跟前鬧起來掃了他的興致,那就更不要緊了。
此刻便道:“即使如此,你既然收了她們的好處,卻不知道打算將朕交與你們的差使如何處置?”
“自然是秉公辦理。”聶元生一笑,“不然,何以將宮妃所賜之物盡都封存,留待將來歸還?也好向諸位主位請罪?”
姬深這才鬆開眉頭,卻笑着道:“子愷不智——既然收都收了,你也說她們不過爲了求個心安,何況她們也不缺什麼,你就拿下又何妨?當年張儀告訴楚王,行遍天下,未見如楚王后宮之美者,你爲何不可告訴朕之後宮,篩選之下,入宮者已是泛泛之色?”
“臣卻是不敢欺心。”聶元生趁勢說道,“實際上臣行此事,倒與昔年蘇秦所言,鄰家婢子頗爲相似。”
姬深雖然在登基後沒了人管束,開始不學無術,但底子卻是高祖和先帝看着打下來的,這區區經史自然難不倒他,立刻道:“那婢子爲救家主,又不欲夫人被逐,因此自潑毒酒,引來笞責,然朕卻不曾責你……”
“這正是臣所要說的,收取妃嬪好處的第二個緣故。”聶元生口角含笑,望之如沐春風,眼底卻是寒光凜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