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看穿了徐氏的計策,可這會卻不是怨懟的時候。
牧碧微咬牙切齒了一番卻不能不先按捺住了心頭那把烈烈之火,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索了下,覺得如今最緊要的還是要儘快讓父兄脫罪——脫了罪,自己這個代父兄之罪的名頭去了,纔有可能推翻之前左右丞相不允許自己爲妃嬪的決議,如此纔可謀其餘。
看左昭儀與孫貴嬪之間的例子,左昭儀雖然容貌不夠美貌不得姬深寵愛,卻因爲家世得到太后的竭力支持,不但是如今宮裡位份最高的妃子,還手握宮權——到底如今女子終究脫不開孃家的扶持,孫貴嬪從宮女成了三夫人之一的貴嬪,瞧着一步登天富貴榮華享受不盡,只怕心裡究竟還是懸着!
再者就算要對付徐氏,自己這會身在深宮,徐氏倒是在沒了自己礙眼的牧府裡怡然自得做着她的當家主母,若長兄牧碧川在牢獄裡拖壞了身子,那麼徐氏簡直做夢都要笑醒了,牧碧微怎麼想怎麼都咽不下這口氣,她轉着腕上新戴的一串珊瑚血珠沉思半晌,漸漸有了主意,雖然未知成與不成,到底不能坐以待斃。
纔拿定了主意,恰好疊翠使了挽衣過來請她去前面偏廳用膳,牧碧微知道自己昨兒那一個下馬威,似疊翠這等慣會欺軟怕硬的主兒這幾日定然是恨不得避了自己走的,要請示自己的事情便都儘量打發挽衣過來,只是挽衣昨兒無意中聽了壁角,這會看到自己也是戰戰兢兢,在前面好端端的引着路都走出瞭如履薄冰的姿態。
這讓本就心下微感煩躁的牧碧微看了更是皺眉,深覺身邊之人不得力,若是有機會,到底還是將乳母阿善弄進宮來纔好,左右阿善在閔氏死時就立誓追隨自己,她的丈夫早年去世,獨子比牧碧微長一歲,去年就已成家,那時候閔如蓋還在世,爲了叫阿善對外孫女死心塌地,很是照拂過一把,如今也是吃穿不愁,阿善自是去了最後一重心願。
只是如今需要解決的事情太多,牧碧微雖然起了這個念頭,卻也只能略略後壓,先解決了牧齊、牧碧川脫罪之事。
偏廳裡面放着賢人的份例,三品女官到底不能與三品妃嬪比,不過是四葷四素並一個湯,主食是粟米,另配了壺桂漿,比之牧碧微在家中甚至在精細與做工上還有不足,畢竟這些飯菜都是在風荷院的小廚房裡由疊翠與挽衣做出來的,不能與牧家伺候了她十數年的廚娘比。
牧碧微心中有事,吃得越發不多,膳後挽衣捧了茶水上來漱口畢,她又叫住了想趁着收拾躲回廚下的疊翠——“我髮髻有些鬆了,你且陪我回房重新梳一個。”
疊翠如今最怕與牧碧微單獨相處,卻不想牧碧微又叫上了自己,心中頓時一片哀號,這位才進宮的青衣到底是與自己犯了什麼衝,昨兒已經把自己折磨得膝上到這會還痛得走路都快不得,還要這樣子不依不饒的不放過自己?
只是風荷院這四人裡頭兩個內侍自然是不便進內室伺候的,至於挽衣年紀小,自己一個最簡單的雙丫髻都梳得勉強,牧碧微這理由端正得緊,她不得不戀戀不捨的放了手裡已經拿到一半的碟盤,戰戰兢兢的跟了牧碧微向後面走去。
進了內室,牧碧微卻沒坐到銅鏡前,而是在窗邊的榻上靠了,先吩咐:“去把我妝奩拿來。”
她的妝奩就放在了妝臺之上,疊翠低眉順眼的捧到她面前,牧碧微伸手打開,眼睛一掃,隨手挑了一個赤金嵌珊瑚珠花出來,探身往疊翠鬢邊一別,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嚇得疊翠險些把她整個妝奩都摔了,察覺到牧碧微只是替自己簪朵珠花才鬆了口氣,可緊接着又驚恐起來,顫聲道:“奴婢如何敢用青衣的東西?”
“我這裡伺候的這幾個人,似乎以你爲首,我總也該給你些特別的體面。”牧碧微淡淡的道,“昨兒纔來,事情多,也不曉得你喜歡什麼,故此拖了一日,如今正好給你補上,這朵珠花與你今兒髮式也是極合宜的,你一會出去正好戴着,免得他們三個看輕了你。”
她說得體貼,疊翠卻越發認定了牧碧微這是不安好心,這朵珠花造型富麗,乃是以極薄的金箔經巧手匠人打成了葳蕤怒放的薔薇之狀,又以血紅欲流的小珊瑚珠在花.芯部分攢出了花蕊來,其豔麗招展,一下子就把自己頭上幾支銀玉簪子壓了下去,指不定過會一出內室被其他三人看到,晚間整個冀闕都要傳着自己得了牧碧微的賞賜,旁人不敢說,如今宮裡誰不知道,綺蘭殿的何容華,心心念念恨不得吃了牧碧微,焉知道聽到這個消息,會不會先拿自己開刀來出氣?
這麼想着,她簡直恨不得立刻把它丟得遠遠的,無奈昨兒的教訓記憶猶新,卻是萬萬不敢當着牧碧微的面摘了這朵覺得無比燙手的珠花,只得誠惶誠恐道:“奴婢謝青衣的賞。”
牧碧微可不管她怎麼想,見她臉色惶然,也不安慰,只是問道:“今日陛下起得遲,阮大監也沒有催促,是否是因爲前朝無事?”
“回青衣的話,陛下十日才上一次朝,如今最近的朝會,正是後日。”疊翠被牧碧微一朵珠花簪了個心裡七上八下,這會又在牧碧微跟前站着不能離開,當真是渾身上下無一處對勁,聽見牧碧微的詢問,倒有些機靈起來,曉得牧碧微多半是憂心自己的父兄,當下主動進言道,“陛下早上離開時還說過晚膳要過來青衣這裡呢,可見對青衣的愛重,青衣不若趁機向陛下哭訴,陛下定然捨不得青衣難過……”
說到這裡卻見牧碧微投來了似笑非笑的一瞥,淡淡接口道:“然後縱然陛下一時心軟當真提前赦了我父兄,前朝左右丞相併太后娘娘也非吃了我不可,到那時候我沒了活路,你便覺得再也不用伺候我了對不對?”
疊翠心下一驚,正待分辯,牧碧微已經不耐煩道:“這點兒餿主意少拿在我跟前賣弄!你當我是那起子耳根子軟得被你這蠢貨能說動的?”見疊翠面露不服之色,牧碧微嗯了一聲,“你莫非不服?”
“奴婢昨兒確實一時沒長眼,有輕侮怠慢青衣處!”疊翠這會是真心覺得冤枉了,帶上了哭腔道,“奴婢這會是誠心想替青衣分憂,若是此言有虛,奴婢願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牧碧微好笑的看着她一臉激憤的賭咒發誓,搖着頭道:“我從來不信這些兒毒誓,下回要取信於我,還是換個法子罷!”
見疊翠委屈的低了頭,她復笑道,“我說你蠢,是因爲看你年紀,進宮好歹也有個五六年光景了,又是在冀闕服侍——雖然沒有什麼出色的容貌,可正因如此,也不容易招了六宮之忌,可你混到了這會,卻與挽衣那樣才進宮的小宮女並列,也就能在葛諾、呂良並挽衣這些乍進了宮來的新人跟前耍一耍脾氣,足見不是什麼真正聰明的人,若不然又豈會被指來伺候我這才進宮的青衣?我可是何容華恨極了的人!”
她悠然而嘆,“你道我不高興聽你的主意只是因爲你昨兒得罪了我麼?是因爲昨兒我一看你與挽衣站在一起,就曉得你必然是個蠢的!我若是聽了你的主意,那才叫做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呢!”
這一回牧碧微雖然沒有叫疊翠跪碎瓷或拿東西砸她,可這番輕描淡寫甚至帶着惋惜與同情說出來的話委實扎心,就是疊翠身爲普通宮女,在宮裡也是被使喚慣了,這樣聽着也慘白了臉色,差點兒沒當着比自己還要小上兩三歲的牧碧微的面哭出來!
又欺負了一回疊翠,牧碧微覺得心情好多了,她也不管疊翠的心情這會多麼糟糕,道:“昨兒既然沒有上朝,怎的我在綺蘭殿還見到了一位聶侍郎?”
疊翠這會被她羞辱得連嘴脣都微微顫抖,張了幾次口方帶着嗚咽答道:“聶侍郎原是陛下伴讀,深得陛下寵信,早在國孝時就一直出入宮闈安慰陛下,去年聶侍郎的祖母病逝,他本該守孝,陛下不欲與他相離,還親自下詔奪情。不論有無朝會,聶侍郎出入宮闈是一向是暢通無阻的。”
牧碧微抿着嘴,凝神了片刻,突然問:“陛下既然這般信任他,許他可以隨意出入宮闈,那麼當初欲立孫貴嬪爲後時,是否詢問過聶侍郎的意見?”
疊翠一愣,隨即道:“宮裡上上下下都曉得陛下信任聶侍郎,只是立後之事到底是大事,聶侍郎官職不高,當時太后、左右丞相併許多重臣都竭力反對,奴婢究竟只是尋常宮女,並未聽說過聶侍郎在朝上爲孫貴嬪與衆臣爭論之事。”
牧碧微心道姬深的伴讀絕不止一個,如今隨意出入宮闈的卻只聶元生一人,此人又豈是沒腦子的?先前在綺蘭殿上爲自己留在宮裡說話,那也是順着姬深的意思,何況只需將自己留在內闈,劃開了牧齊與牧碧川的失關之責,姬深召一個未出閣的女郎入宮侍奉也無可厚非,何況何家縱然出了一個何容華,到底底蘊不足,可立後是何等大事?孫氏出身卑微也還罷了,後宮裡太后已經支持了一個望族出身的曲氏,曲家的聲勢,縱然徐氏從來不把自己打探到的外面的消息告訴牧碧微,但牧碧微在閨閣裡時也聽說過這個沒出太后卻是鄴都除了皇室外唯一顯赫與悠久堪比高氏的家族有多麼枝繁葉茂!
若不然,高氏子嗣那麼多,出色又與姬深年紀彷彿的女郎絕對不會少,做什麼高太后要棄了自己的衆多侄女,爲姬深聘曲氏爲後?
當時綺蘭殿上聶元生用一句“名門望族”提醒了蔣搖與計兼然,他們身後各有家族,雖然比不上高、曲,甚至連沈、徐都要略勝一籌,到底也算鄴都有名有姓的人家,因着睿宗之託、太后之重,蔣遙與計兼然活着的時候或者不懼姬深,可姬深如今不過十八,年輕得緊,他還因爲自幼被高祖皇帝一手撫養,弓馬俱熟,身子強壯,一旦兩人將姬深逼急了,身後家族可免不了要被報復!
這位君上可是連一個宮女都想扶上後位的主兒,不顧青史評價秋後算帳的事情他絕對做得出來!
那時候聶元生這麼做,不過是因曉得左右丞相與姬深都是各有顧忌,以此暗示左右丞相各讓一步好圓場——歸根到底還是因爲牧碧微當時的目的只是留宮,對於名份的要求不高。
而孫氏爲後之時,不僅僅是孫氏本身出身的問題,還有因爲高太后已看中了曲氏爲後,所以當彼之時,誰若站在了孫氏這一邊,不啻於與曲氏結了仇!更讓高太后厭惡!
聶元生此人,牧碧微雖然只在綺蘭殿與他照了一面,先前立雪之時,他調侃高陽王之舉卻已經透露出來此人城府決計不淺,又怎肯輕易結下太后並曲氏這樣的大敵?便是爲了討姬深的歡心站在了姬深這邊,怕也是措辭巧妙便於脫身的。
她眯起眼,淡淡的問,“那麼孫貴嬪做了貴嬪之後,對聶侍郎的態度如何?”
疊翠愣了一愣,想是沒想到雖然宮中不知聶元生當時是否爲孫氏在朝上說過話,卻可以通過事後孫氏的態度來判斷,這麼恍然時又想到了牧碧微方纔對自己的羞辱,心裡怪不是滋味的答道:“青衣這麼一問,奴婢倒想起來,嘗聽宮裡人傳說,孫貴嬪數次誇獎聶侍郎忠心爲君、又年輕有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