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雖然沈氏氣勢洶洶的殺到宣室殿,意圖給那突如其來的小龔氏一個好看,但實際上卻如黑夜投石於水,波瀾才起,便被夜幕掩去。
九月初的夜裡,風冷,殿磚上更冷。
大監雷墨在容戡說出聶元生昏迷的原因後第一個反應過來,他以與年紀並不相襯的敏捷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沒有半句廢話:“若無陛下提攜,老奴此生必在西極行宮終老,如何能夠再回鄴都?又得居大監之位?老奴一身前途都在陛下身上,豈敢輕忽聖駕之安危?”
雷墨的話提醒了宣室殿繼任的奚僕卓衡,跟着跪了下來哭訴道:“奴婢也是,陛下明鑑啊!”
“都閉上嘴!”姬深是急急過來的,至今衣袍不整,長髮披散,只隨便戴了頂赤金冠,頷下偏左的地方還沾着胭脂的痕跡,原本聶元生出事,就讓姬深大爲吃驚和懊悔,如今再聽容戡說出聶元生昏迷的緣故,姬深更覺得一桶冰水自自己頭頂澆下!
他坐直了身子,雖然一直沉迷酒色,到底年歲不大,底子也好,如今目光森然,帝王的氣勢立刻鎮住了四周,卓衡也嚇得收了聲。
片刻後,姬深才沉聲問:“元生如今怎麼樣了?”
“回陛下,聶舍人身體原本健壯,昏迷倒下時又撞碎了偏殿裡的青花美人瓠,這才一日光景,臣開了解毒的方子喝下去想就無事了。”容戡說着,沉吟道,“只是……聶舍人先前病體未愈,勞累一日,正是體虛之時,不然,此毒並非急速發作之物,怕是聶舍人回到家中之後纔會發現,所以毒解了之後,恐怕聶舍人還要仔細調養一陣!”
姬深點了點頭,面無表情道:“是朕連累了元生!”
這話容戡卻不敢接了,不只容戡,牧碧微也只垂着眼簾不敢說話,沈氏眨了眨眼睛,想說什麼,但接觸到姬深冰冷之中蘊涵着暴怒的神情,心下一憷,到底沒吭聲。
“那塊瑞金墨……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姬深沉默片刻,才繼續問道。
“回陛下,偏、偏殿裡的瑞金墨都是內司送來的。”這件事情只有雷墨來回答,他跪在地上戰戰兢兢的回道,“都是依着從前的例子。”
姬深冷聲道:“從前?什麼從前?”
雷墨快速而無奈的回道:“便是阮文儀在時所定之例……”
“朕使你爲大監,替阮文儀之職,你卻處處遵從舊例,朕要你有何用?!”姬深一字一字,彷彿從齒縫裡擠出字來,聽得雷墨心驚膽戰,求道:“陛下饒恕!非是老奴不用心,實在是……實在是……”
見姬深看着自己的目光之中已有了殺意,雷墨一咬牙,也顧不得撕破臉,直截了當的說道:“陛下,老奴入宮多年,可十年前因惡了太后被調到西極行宮爲監,兩年前蒙陛下恩典方能夠回鄴都!剛回來的時候,雖然陛下擡舉老奴,晉老奴爲大監,管轄內司,然而,內司中在老奴離開鄴都的十年裡早已自成體系,馮監老成,左昭儀亦是精明之人,老奴伺候陛下之餘,未嘗不想着瞭解一二,但幾次下來,馮監始終裝聾作啞,不瞞陛下,老奴無能,至今,內司的帳冊都沒能看到幾本!”
說着他又轉向牧碧微,懇切道,“內司在陛下登基前,一直由太后娘娘掌管,陛下登基後,就交給了阮文儀與馮監一同料理,方賢人協助,到了陛下選妃,左昭儀進宮之後也有詢問,所以如今內司各成幾派,老奴這個大監的話說下去也不過是面上應一下——就是宣徽娘娘爲西平公主尋幾樣玩件,尋了老奴也不成,只得藉着當年與顧恭使的一點兒交情,託了顧恭使,這才尋到,陛下若不信,宣徽娘娘就在這裡,陛下儘可以詢問!”
牧碧微蹙起眉,待姬深向自己看了過來,她嘆了口氣,道:“陛下,妾身的確想讓內司爲西平尋幾件玩件,陛下知道西平身子弱,她有段時間好玩那九連環,只是內司送過來的都是金制、玉製的,天氣冷的時候拿在手裡妾身都覺得冷冰冰的,就想着弄一副暖玉做的給她,妾身也好放心些。不想使人告知了雷大監,後來卻是顧長福送過去的,妾身還道是雷大監忙碌,脫不開身,誰想顧長福卻道西平還要什麼,莫如直接遣人去告訴他,因爲這差使本是雷大監交與他的。”
姬深聽了,不怒反笑,拊掌道:“很好!很好!朕親自點的內司大監,到任兩年了,日日跟在了朕的身邊,卻連底下人都至今不曾收服!雷墨你如此無能,又有什麼臉活在朕面前!”
“老奴無能!”雷墨卻不分辯,跪在地上,砰砰的磕頭,慘聲道,“求陛下莫要爲老奴氣壞了身子!”
“陛下!”牧碧微因方纔接了話,使殿中氣氛稍稍緩解,這會覷着姬深的臉色,便輕聲道,“妾身以爲,陛下安危纔是最緊要的!”
姬深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此刻他目中滿是霜寒之意,饒是牧碧微一向被他寵愛,也不禁瑟縮了一下,方壯着膽子道:“妾身前幾日也到過宣室殿。”
見姬深雖然目光並無軟化的跡象,但也沒阻止自己說下去,牧碧微面色忐忑道:“那時候此殿似乎還無奏章堆積……陛下,這間偏殿並非御書房!”
說完這句,姬深目中掠過一絲厲色!
立刻吩咐容戡:“去將御書房裡的用具也驗了來!”
容戡原本還沒反應過來牧碧微話中之意,此刻得了姬深之命卻是臉色大變!他知道事情不小,匆匆一拱手,轉身急步跟着小內侍去了。
姬深目光幽冷,森然道:“御書房……嘿嘿!微娘果然機敏,朕都險些忘了!批閱奏章本該在御書房,這間偏殿在幾日前還只是放些不打緊的閒物……這些奏章連同璽印,皆是從御書房移來!”他看了眼雷墨,冷冷道,“跟着就被毒物混了進來?”
雷墨一直在磕着頭,如今額上早已是鮮血淋漓,牧碧微露出一絲不忍,小聲道:“陛下,雷大監乃陛下從西極行宮帶回並提拔爲大監,怎會做那糊塗事?妾身以爲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行這等喪心病狂又膽大包天之事的人再怎麼小心仔細,也必定有跡可循,雷大監雖然在內司說不上話,可總理宣室諸事,陛下身邊的人都是懂規矩的,若要查出源頭,還要問雷大監一些細節呢!”
姬深又沉默了半晌,待雷墨連磕頭的力氣都衰微下來,才厭聲道:“沒用的廢物!給朕滾下去把這幾日此處進出之事鉅細無遺都想仔細了!若有差池,朕便親手斬了你!”
被姬深這麼罵着,雷墨卻是大大鬆了口氣,顫巍巍的謝了恩,忙不迭的退了下去。
牧碧微抿了抿嘴,瞥了眼沈氏,又道:“陛下,如今夜色已深,容太醫去御書房怕還要些時候,不如先回東暖閣?”
“朕不打緊!”姬深冷冷道,“如今不過秋末,這點兒寒意又怎麼比得上朕心頭之冷!”
牧碧微立刻低頭請罪,沈氏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媚聲接話道:“陛下莫要爲區區一賊氣壞了自己,陛下乃是天子,自有上天庇護,不然,這次那大逆不道的東西雖然把手伸到了這偏殿來,可陛下到底沒叫他如意,可見陛下吉人自有天相!”
“你的意思是說元生的死活不打緊了?”姬深聞言,目光如電,一眼看的沈氏一個哆嗦,冷冷道,“元生自幼爲朕伴讀,十幾年來盡心盡力,今日若非他在這裡替朕……”硬生生的止住了“批閱奏章”的真話,改口道,“分類奏章,又豈會代朕受過?!他先前風寒甚重,甚至昏迷過一回,爲着朕這裡政務繁忙,未曾痊癒,才能起身就趕進宮來爲朕分憂——你這番話倒說得他彷彿一介尋常宮人一樣命不值錢,如此輕忽臣下,將臣子視作家奴,便是前朝魏昭帝那昏君也不曾昏庸至此,你這是在唆使朕行比魏朝帝更爲昏庸之事麼?!”
沈氏早在他發作到一半的時候就知道不妙,臉上血色褪盡,顫抖着跪倒,哭喊道:“陛下饒命啊!妾身只是爲陛下無恙歡喜,聶舍人爲陛下而中毒,乃是忠心耿耿,堪爲臣子典範,妾身如何敢將他與家奴相比?”
牧碧微在旁低着頭假裝沒看到她投來的求助的眼神,心想沈氏這個蠢貨,進宮兩年了竟還沒看清楚,姬深不只是信任聶元生,更重要的是如今沒有聶元生在朝中斡旋,代他批改奏章,前朝爲了逼迫姬深親政,也爲了不使姬深太大的變動先帝駕崩後這幾年來形成的局面,以計兼然爲首的一干人如今明擺着就是在消極怠工,不然姬深與聶元生兩個人從五月忙到現在,沒改到的奏章怎麼還堆積如山?
沒了聶元生這個能夠摹仿姬深筆跡代工、又能守口如瓶的中書舍人,姬深想過回加冠之前夜夜笙歌的好日子那是做夢!
就衝着這一點,便是聶元生與姬深沒有那十幾年相處下來的情同手足的情份,他若出事,姬深也心疼得緊!
姬深如今正在氣頭上,沈氏說的話他是怎麼聽怎麼不中意,當下想也不想便喝道:“臣子典範也是你一介後宮婦人所能言?區區賤婦竟想幹政,莫非將朕當作了桀、紂之輩?!”
這話說了出來,沈氏差點沒立刻癱軟在地,也不管牧碧微從頭到腳都寫着袖手旁觀,無助的望向了她哭道:“陛下饒命!求宣徽娘娘替妾身分解幾句呀!陛下饒命!妾身……妾身絕不敢幹政哪!”
她這麼一喊,牧碧微面色便是一僵,暗罵了一聲賤婦愚蠢,還要拖人下水,但沈氏這個世婦雖然在宣徽之下,沈氏說起來卻算她的遠房表姐,如今這樣公然向自己求助,若是不出來說句話,後宮裡說什麼牧碧微自然不怕,就擔心傳了出去,沈家因此惱恨自己,遷怒到了牧齊或牧碧川身上,再者沈太君也在族中顏面無光。
這三人都是牧碧微所關心的,只是她也不肯叫沈氏拖自己下水卻毫無損失,當下輕咳一聲,對姬深道:“陛下,聶舍人如今還在屏風後頭,這裡安靜些好,沈世婦御前失儀,不如就交與左昭儀處置罷?”
沈氏聽她出聲,心下暗鬆了口氣,她是在牧碧微手裡吃過次大虧的,深知自己這個嬌嬌弱弱、看似面嫩心慈的所謂表妹手段之狠辣,城府之深沉,果然姬深沉着臉,卻點了點頭。
等沈氏被架出殿向華羅殿送去不久,容戡臉色難看的折回向姬深繼續稟告,而牧碧微則趁機與阿善交換個眼色,阿善慢慢後退,到了牆邊,尋到王成悄悄低言幾句,塞了一個荷包到他手裡,王成一愣,隨即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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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又虐男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