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是何等輝煌,夾竹桃的花影搖盪在宮苑間,幾隻光閃閃的金鳳蝶在芬芳的花蕊中翻飛遊蕩。太華公主李靈曦與兄長李瑁並肩漫步在太液池畔,壽王的寵妾衛嵐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懷中抱着小女兒長清縣主李邦媛。小女娃兒已滿週歲,肌膚細嫩得幾近透明,彷彿是個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一雙機靈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着,向四周張望了一會兒,忽然咧開小嘴兒笑了,揮舞着小手奶聲奶氣地喚着:“爹爹……”
衛嵐低頭親了親女兒粉嫩的小臉兒,笑道:“殿下,媛媛喚你呢。”
李瑁止步回身,滿心愛憐地摸了摸女兒的頭,柔聲哄她:“媛媛,乖,爹爹在這兒呢。爹爹一會兒帶你去見祖父,祖父那裡有好多好吃的呢。”
小女娃兒咯咯地笑着,一雙小手揪住父親的衣袖不放,含糊不清地說:“糖……媛媛要吃……”
“好,爹爹帶你去吃糖。”李瑁笑吟吟地把女兒抱了起來,見衛嵐面上似有疲倦之色,又關切道,“阿嵐,你累了吧?走,咱們先去前面的廊子裡歇歇。”
衛嵐自產下女兒後身體一直很虛弱,這一年多來都甚少出門,見夫君對自己這般關懷,心裡不禁漾起一陣溫暖的柔情,低着頭輕輕“嗯”了一聲,雙頰竟如嬌羞的未嫁少女般微微紅了紅。
靈曦看着這幸福的一家三口,心中也覺得十分欣慰——十八哥對太真娘子用情至深,如今,他終於從這場婚姻的陰影中走出來了麼?衛娘子雖不是他的正妻,卻不失爲一個柔順體貼的好伴侶,更何況還爲他生下了如此可愛的女兒,給他黯淡的生活中平添了不少歡樂。靈曦跟着哥哥向湖邊的迴廊走去,走到近處時才發現已有兩個人並肩坐在那裡聊天,一對年輕的男女,看起來似乎是十分親密的朋友。
那男子看起來約摸二十歲左右,身着一襲簇新的青色官袍,清頎灑落,風度翩翩,整個人都透着一種難以言說的優雅氣質。不過,因爲他此時正背對着自己,靈曦無法看清他的容貌,只有趁他側頭向身旁的少女說話時才能窺見小半個側臉。
然而,這一瞥已經足夠。
那側影是如此熟悉……靈曦腳步一滯,剎那間,彷彿呼吸都因他的出現而微微凝滯了。某種刻意掩埋的記憶再度如浪潮般席捲而來,她想起了那個陽光明媚的春日午後,漫天櫻花雨中,自己在月輪峰下遇見的那個白衣少年。
“逸峰!”明知不可能是他,靈曦還是脫口喚了一聲。
那男子有些迷惑地轉頭看向她,與這陌生少女熾熱的目光相觸時,站起身來淡淡一笑,溫文有禮地問:“這位小娘子,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靈曦看清楚了他的臉——陌生的面容,陌生的眼神,唯有他雙眸中那清澄如水的波光,與記憶中的遊俠少年依稀有幾分相似。不過,這一瞥依然令她感到驚豔。她從未見過如此俊美的男子,哪怕是在宮中頗受年輕女孩兒追捧的壽、盛二王,似乎也及不上此人的耀眼奪目。那種美,宛如屈原筆下光華爍然的天神雲中君。
靈曦只顧着怔怔地盯着他看,一時都忘了說話。
那男子身邊的少女也款款站了起來,緋衣華裳,容色端秀,正是今上李隆基的另一個女兒萬春公主。這萬春公主乃是杜美人所出,因生母出身卑微而不被父皇所鍾愛,悄無聲息地在深宮中生活了十六年,如一抹安靜而單薄的影子。李隆基子女衆多,異母的兄弟姊妹之間平日裡很少有往來,彼此甚是生疏。萬春公主此時便顯得有些拘謹,低着頭客氣地喚了一聲:“十八哥,靈曦妹妹。”
李瑁向她微笑着點了點頭,語氣也十分客氣:“許久不見妹妹了。前一陣子聽說杜美人玉體違和,卻不知如今可大好了?”
萬春公主淺淺一笑:“阿孃的病已經好些了,多謝十八哥掛念。”
“那就好。”李瑁微笑頷首,又隨口道,“妹妹回去之後,還請代我和靈曦向杜娘子問候一聲。”
萬春公主自是含笑應允,再次客氣地向兄長道謝。她身邊那位美男子也上前向壽王見禮,舉止從容,儀態風雅,直把靈曦小公主看得癡了。李瑁察覺到妹妹的異樣,不禁微笑着輕咳了一聲,伸手一指那美男子,介紹道:“靈曦,這位是太真娘子的堂弟——光祿卿楊玄珪之子楊錡,父皇剛剛下旨任命他爲監察御史。”言罷,又指了指靈曦,“楊御史,這位是我的妹妹太華公主。”
李隆基對楊玉環萬千寵愛,自然也要對她的家人施以恩澤,不但一一晉升了官職,還時常宣召他們入宮見駕。靈曦卻是第一次在宮中見到這位美男子,見他向自己施禮,頰畔不禁騰起一層薄薄的紅暈,低着頭靦腆道:“楊御史不必多禮。剛纔是我冒昧了,還請楊御史不要見怪纔是。”
楊錡忙躬身道:“臣不敢。”
看得出楊錡與萬春公主是有私事要談,李瑁不願打擾他們,便帶着衛嵐和孩子到迴廊的另一邊坐下歇息去了。靈曦忙也舉步跟上,卻仍是時不時地回首看向楊錡,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待這幾人走遠,萬春公主面上的微笑便漸漸淡了下去,扶着廊柱緩緩坐下,秀麗的眉目間露出一縷幽涼的嘆息。
“公主。”楊錡憐惜地喚了一聲,顯然是知道她的心事,復又坐在她身邊溫言安慰,“公主不必擔心,一會兒我就去含涼殿拜見太真娘子,由她出面請陛下去杜娘子那裡探望。玉環姐一向待我不錯,想必是不會不答應的。只要能見到陛下,杜娘子心裡一高興,這病只怕就能好了大半了。”
“或許吧。”萬春公主神色寥落,說起父親時語氣頗爲冷淡,“自打出生以來,我就沒見父皇去阿孃那兒探望過一次。阿孃日日等、夜夜盼,把自己的身子都給熬壞了,卻仍是換不來父皇的一絲憐惜。我就是想不明白,對於宮中的女人來說,君王的寵愛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楊錡似乎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這纔開口道:“或許,公主與世間大多數的女子都不一樣吧,所以纔不會理解杜娘子的心境。”
萬春公主好奇地挑了挑眉,問:“哪裡不一樣?”
楊錡側頭看向她,微笑着回答:“公主是金枝玉葉,日後無論誰做公主的夫君,名分上都是公主的臣子,必須一生對公主忠誠。而且,公主美麗而不嬌氣,文靜卻不軟弱,內心深處有着尋常女子無法企及的自信、獨立與堅強。對於公主來說,未來的夫君只是一個攜手同行的伴侶,縱然深愛,也不會過於依賴他。”
“沒想到,你還挺了解我的。”萬春公主嫣然一笑,眸光清亮,引袖悄悄擦了擦潮溼的眼角,聲音卻變得有些幽幽的,“楊公子,謝謝你了。你與我相識的時日不長,卻願意聽我講自己的心事,又能事事爲我着想,當真是難得。從小到大,除了阿孃之外就沒有誰能對我這麼好,我心裡感激得很,都不知該如何報答你……”
楊錡微微一笑,溫和地打斷了她的話:“公主切莫如此客氣。能爲公主分憂,是我楊錡最大的榮幸。”
畢竟貴爲帝女,儘管並不被父皇所寵愛,類似的奉承話萬春公主也已經聽過很多遍了。然而,同樣的話從他口中道出時卻彷彿有些不一樣,語氣那樣真誠,宛如知己。萬春公主深深凝視着他,心中忽有萬千思緒飛掠而過——如果能有這樣一個男子陪自己走完一生,那該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啊……
一瞬間,她所有的煩惱與憂愁似乎全都消失了,內心唯有一片溫暖寧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