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還只當房內無人,聞聲不禁嚇了一跳,忙站起身來向那人施禮,紅着臉問道:“殿下……殿下是幾時回來的?”
李琦正斜倚在窗下的軟榻上,此時已換上一件月白色的燕居常服,手中漫不經心地翻着一卷書,姿態閒適而優雅。斜陽掩映下,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也變得柔和起來,微笑着反問:“那你呢,又是幾時睡着的?”
“我……”紫芝尷尬地撓了撓頭,不知該如何回答,與他四目相對的剎那,卻恍然意識到那件大氅是誰給她蓋上的,於是對他感激地笑了笑。
粉雕玉琢的小小女孩兒,嬌憨的笑容裡猶帶着幾分惺忪睡意,額前的劉海被微微壓亂了也不自知,一派天真可愛的模樣。只這樣靜靜看着,少年便覺得自己的心跳忽而停了一拍,於是站起身來緩緩走近,伸手替她溫柔地捋了捋頭髮。紫芝下意識地向後一躲,見他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方纔覺出自己的失態,忙乖乖地低下頭任由他擺弄。
李琦只是一笑,隨手接過她懷中抱着的狐皮大氅丟在軟榻上,又取來自己適才所讀的那捲《詩格》,對她和言道:“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紫芝忙笑着搖了搖頭,又從自己帶來的包袱中取出三本書,遞給他道:“這是殿下那天借給我的,我都看完了,正好今日拿回來歸還。”
“你喜歡就留着看吧,算是我送你的。”李琦沒有去接那書,卻發覺少女說話時聲音似乎有些輕顫,臉頰上也泛起一抹奇異的淺淡紅暈。
聽到這樣的回答,紫芝竟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眨着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躊躇了半晌,仍是執意要把書還給他。不知這小姑娘又在搞什麼花樣,李琦笑着嘆了口氣,只得接過那幾本書,故意和她開玩笑說:“讓我猜猜……你該不會是在裡面夾了什麼東西吧?”
“我……我哪有?”小姑娘的臉騰地紅了,連同耳根脖頸都染上了一片嫵媚的胭脂色。
然而她話音剛落,就有一串用絲線穿成的梅花從書頁間翩然飛落,花影清逸,暗香盈盈。幾乎是同時,二人都下意識地伸手去接那串梅花。結果,梅花恰好被他接住,而她手中緊緊握着的,卻是他的手。
修長的手指,溫潤的肌膚,如他這般自幼養尊處優的少年皇子,自然會擁有一雙幾近完美的手。儘管虎口處會因爲握劍引弓而生出薄繭,卻絲毫沒有減損這雙手的美,反而爲之平添了一種男兒的英武剛健。紫芝明眸閃亮,心中不禁開始有些想入非非,就這樣一臉花癡地握着他的手,再也不想放開。
反而是他微覺尷尬,英俊面龐上泛出平日少見的淺紅色澤,映着黃昏時分浮動的日影,呈現出一種安靜、溫和又略顯青澀的美。深宮裡的女子他見得多了,文靜嫺雅的、美麗柔順的,卻從無一人能真正令他動心。然而,此刻直視着她不染塵垢的澄澈眼眸,他忽然訝異地發覺,自己竟早已失去了往日裡的從容淡定。
她,還真是個可愛的小丫頭呢。
他微笑着輕咳一聲,紫芝這纔回過神來,慌忙鬆開了手,想起自己剛纔過於大膽的舉動,一顆心撲通撲通地狂跳着。有些忐忑,有些慌張,然而隱約間又覺有些奇異的甜蜜,讓她忍不住有些想笑。
清純的面龐,含羞的表情,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小女孩兒,還真是可愛得讓人難以移開目光。李琦暗笑自己的失神,掩飾般地隨意翻了翻書頁,然後,看到了那張蹁躚飄墜的素白詩箋,上面兩行章草小字清雅流麗——
“被石蘭兮帶杜衡,
折芳馨兮遺所思。”
末端是她的落款,他定睛看着手中的那一串素雅梅花,脣角的笑意漸漸蔓延至心底。
…………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
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
百尺遊絲爭繞樹,一羣嬌鳥共啼花。
劉尚宮再度出宮時,果然依言帶上了紫芝與自己同行。這日,馬車從重玄門緩緩駛出宮城,紫芝再難抑制自己心中的興奮,忍不住掀開車簾向外窺去。長安城中.共有一百零九坊以及東、西兩市,規劃齊整,猶如棋局。在這個時代,坊與市是要嚴格分開的。所謂“坊”,即是供士庶官民居住的住宅區;而東市與西市,則是供商人們買賣交易的商業區。其中東市臨近宮城,周圍坊裡多爲皇室貴族及達官顯宦的宅第,商賈雲集,邸店林立,四方奇珍,皆所積聚。
入宮前紫芝亦是養在深閨的宦家千金,平日裡甚少有機會出門,如今看到這寬闊筆直的大街、熙熙攘攘的行人,只覺得無比新奇有趣。行至東市的一家酒樓門前時,劉尚宮吩咐趕車的內侍停車。紫芝擡頭望去,只見此處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高懸的的匾額上寫着“松風樓”三個大字,竟是今上李隆基的御筆。讓人有些啼笑皆非的是,在這樣華美豪奢的酒樓外,居然還掛着一個半舊的酒幌,上面赫然有兩行龍飛鳳舞的草書——百年老店,馬家燒雞。
紫芝跟在劉尚宮身後,一看到那不倫不類的“燒雞”招牌,就忍不住有些想笑。劉尚宮才一踏進店門,就見此處的馬掌櫃滿面堆笑地迎了上來。這掌櫃名喚馬二,原是“馬家燒雞”的第十四代傳人,精明能幹,廚藝非凡。只可惜他素有斷袖之癖,幾年前被一位俊俏的小郎君騙得傾家蕩產,無奈之下才把祖傳的店鋪賣給劉尚宮,自己則只做了一個幫人家看店的小小掌櫃。
“哎呦,劉娘子。”馬二笑吟吟地向劉尚宮作了個揖,殷勤地招呼道,“劉娘子難得過來一趟,這次可一定要嚐嚐馬某新研製的醉骨燒雞,絕對是皮酥肉嫩,香脆可口。不是我馬二自賣自誇,您信不信,就算是宮裡頭最好的御廚,也未必能做出來這麼好吃的燒雞……”
紫芝靈巧的小鼻子微微動了動,眼睛偷瞄着店中各類香氣四溢的美食,幾乎都饞得要流口水了。劉尚宮卻只是淡淡一笑,打斷了馬二喋喋不休的話:“馬掌櫃,近來生意可還好嗎?”
“好,好得很。”馬二笑嘻嘻地點頭,指了指外面那塊“松風樓”的大匾,“託劉娘子的洪福,自從有陛下御賜的這塊大招牌,咱們松風樓的生意真是好的不得了,多少皇親國戚、達官貴人都搶着來捧場呢!別家的店看得直眼紅,卻也根本不敢跟咱們搶生意,那些官府差役、市井潑皮也沒有一個敢來挑事兒的。再說了,咱們這兒畢竟是百年老店,廚子的手藝那都是響噹噹的。不過說到底,還真是多虧了劉娘子您,我這馬家燒雞才得以發揚光大……”
劉尚宮哪裡耐煩聽他囉嗦,蹙着眉微微擺了擺手,打斷道:“年底時我一直忙着,也無暇來查賬,今天難得有空,就請馬掌櫃把松風樓去年的賬本拿來給我看看吧。”
“是是是。”馬二連忙笑着答應,“小的早就吩咐人準備好了,就等着劉娘子您來過目呢。”
劉尚宮點了點頭,見紫芝正滿眼放光地盯着夥計手中的燒雞,不禁抿嘴一笑,又對馬二吩咐道:“馬掌櫃,至於你說的那個什麼皮酥肉嫩的醉骨燒雞,就端上來替我招待這位姑娘吧。”
馬二不敢怠慢,立即揚聲喚了個機靈的小夥計來:“祝小七!快點兒,過來給我招待貴客!”
祝小七是個白白淨淨的小胖子,眼角眉梢都帶着笑,一聽掌櫃喚他就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馬二又囑咐了他幾句,就陪着劉尚宮到內堂裡查賬去了。祝小七年歲不大,見這面前的小女孩兒生得嬌俏可愛,便也樂得殷勤,不待她開口吩咐就送上幾道本店的招牌菜,躬身笑道:“姑娘請嚐嚐,這是醉骨燒雞、蔥心雞油卷兒、青蓮桂圓湯、香醬蒸白蟹,都是咱們店裡最好吃的美味佳餚。”
紫芝聽得眉開眼笑,看着一盤盤精緻的菜餚被端上桌來,心裡簡直是樂開了花。她在宮裡拘束得久了,此時再也顧不得什麼淑女形象,隨便挽了挽衣袖,就用手撕下一隻香噴噴的大雞腿,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
祝小七看得目瞪口呆,實在想不到這個粉團兒似的小小女孩兒,竟然也是個深藏不露的饕餮食神。須臾,見有熟悉的客人從門外進來,他才又忙着上前去相迎。走進門的是一位俊秀儒雅的青袍文士,二十多歲的年紀,見了祝小七就微笑着點了點頭。祝小七笑着湊了過去,熱情地打着招呼:“呦,這不是武家郎君麼,您可有些時日沒來咱們松風樓了。今天有新鮮的醉骨燒雞,您要不要嚐嚐?”
這位姓武的年輕人四下裡打量着,想要尋一個幽靜些的座位,目光落在捧着雞腿大快朵頤的小姑娘身上時,眉宇間微微露出一抹訝然笑意。他緩緩走近,彷彿有些不確定似的輕聲喚她:“紫芝?”
她擡頭,手中仍攥着啃了一半的大雞腿,欣喜地喚道:“小武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