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殿內,皇帝李亨迷迷糊糊地躺在御榻上,口中喃喃:“嫣嫣……嫣嫣,你在哪兒?”
宮女妙兒正往薰爐中添着香料,擡眼看見皇后張嫣嫣走進門來,不禁鬆了口氣,一邊行禮一邊低聲道:“皇后娘娘可算來了,陛下正喚您呢。”
張嫣嫣瞥了一眼殿中侍奉的宮人,淡淡吩咐:“你們都下去吧。陛下需要靜養,沒有本宮的傳喚,任何人不得入內打擾。”
宮人們應聲退下,妙兒離開前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病榻上的皇帝一眼,忽然覺得其實他也挺可憐的——貴爲九五之尊又如何,在疾病和死亡面前,他與最卑微的宮人一樣毫無反抗的餘力。張嫣嫣掀開簾帷坐在榻邊,垂目看着這個男人久病之下蠟黃枯槁的臉,聽着他如孩子般無助地一聲聲喚自己的名字,心裡最柔軟的地方彷彿被什麼狠狠紮了一下。然而片刻後,她便將所有軟弱的情緒生生泯去,平靜地輕聲喚他:“陛下,該喝藥了。”
她不能再等了,一切都要在今天做個了斷。
“嫣嫣……”李亨顯然已有些病糊塗了,雙目無神,拉着她的手絮絮地說着胡話,“剛纔朕看見阿孃了,阿孃哭得很傷心,說父皇這幾年愈發冷落她了……看見阿孃落淚,朕心裡就難過得很,纔想好言安慰幾句,可她卻轉身走了……”
張嫣嫣有些不耐煩地微蹙秀眉,打斷道:“陛下是做夢了吧?元獻太后已薨逝多年,又如何能與陛下相見?”說着從侍立在側的親信女官谷蘭手中接過藥碗,一勺一勺地親自喂李亨服下,“陛下病了這麼久,朝中的政事也不大過問了,全都由幾位宰相和李輔國代爲操持着。當初李輔國矯詔逼上皇遷往西內,致使上皇心緒不暢、鬱鬱而終,已是罪無可恕,如今陛下龍體欠安,臣妾聽聞密報,李輔國已勾結禁軍將士暗中謀劃作亂,不可不誅。臣妾本想請太子爲陛下誅殺此賊,奈何太子仁懦,不願擔此重任,臣妾斗膽懇請陛下以天下爲重,廢黜太子,另擇賢能之子立爲儲君。”
李亨悚然一驚,頭腦立時清醒了幾分,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問道:“依皇后之見,哪位皇子才足以託付重任?”
“越王李係是陛下次子,現任天下兵馬大元帥,功勳卓著,處事也有經驗,臣妾覺得越王乃是可造之材。”張嫣嫣微笑着從容與他對視,目光微露嘲諷之意,“難道陛下以爲,臣妾是想效仿那貞順皇后武氏,處心積慮地要立自己的兒子爲太子麼?咱們的侗兒纔多大,臣妾怎能爲一己私慾而壞了朝廷綱紀呢?”
李亨愈發明白她的心思,冷笑道:“皇后真是好算計!越王生母卑微,才智平庸,日後你若坐上太后之位,豈不是要讓朕的兒子成爲第二個中宗皇帝麼?”
“陛下說笑了,臣妾如何敢效仿則天武后?”張嫣嫣看着他溫柔地笑,想到昔年在女皇武瞾壓制下當傀儡皇帝的中宗李顯和睿宗李旦,不知怎麼心中竟覺得甚是快意,“陛下是聖明之君,只可惜一時糊塗,給李輔國的權力太大了些。若說李輔國是陛下制衡朝中勢力、駕馭羣臣的一把寶劍,那麼現在,陛下自己握着的就是割手的劍刃,而劍柄卻握在李輔國手裡。什麼是太阿倒持,陛下現在可明白了?不過陛下儘管放心,有臣妾和越王在,定會肅清朝野,爲大唐剷除奸佞。”
“你……你好大的膽子……”李亨氣得胸口急劇起伏,竟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
張嫣嫣忙溫柔地輕撫他的脊背,關切道:“陛下切莫動氣,一切都要以保重龍體爲重。”
李亨只覺胸腔內一陣異樣的疼痛,推開她的手問道:“你……你剛纔給我喝的是什麼?”
“陛下猜到了?”張嫣嫣臉上的笑容愈發嫵媚,直讓他看得心驚肉跳,“做了這些年的夫妻,陛下總算猜中一次臣妾的心思,真是難得。其實這藥本沒什麼稀奇,都是太醫開的治病的方子,只是若配上這香……”
李亨下意識地扭頭看了看窗下青煙嫋嫋的薰爐,臉色霎時變得慘白,語氣沉痛:“嫣嫣,你都已經是皇后了,還想怎麼樣?朕自認爲從不曾虧待過你,你爲何這樣狠心,一定要置朕於死地呢?”
張嫣嫣垂眸微笑,語氣中竟帶着十分的真誠:“陛下給了我尊榮與夢想,我真的很感激,可是我回報給陛下的還不夠多嗎?我把最好的年華給了你,幫你出謀劃策,助你坐穩帝位,陛下若還想要我的一整顆心,那就有些太貪心了。皇后之位固然好,但說到底我只是一個女人,對於我來說,這世上永遠有比權位更重要的東西。”
“是他?”李亨心念電轉,很快便猜到其中緣由,“你……你竟是爲了盛王那個逆臣?難怪你一直護着他,想盡辦法勸朕不要殺他……”
張嫣嫣坦然承認,頷首道:“沒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死,所以只能對不起陛下了。”
“賤人!”李亨大怒,揚手一掌便要向她臉上扇去,無奈久病之下早已沒了這般力氣,手軟軟地垂下,悲憤地大聲喊道,“來人,傳太醫!給朕傳太醫!”
然而喊了幾遍,都沒有宮人進來應聲。
張嫣嫣站起身來漠然俯視着他,淡淡一笑:“陛下對身邊之人動輒打罵,如今這長生殿還有誰願爲陛下效命?”
“你……”李亨頹然閉上眼睛,悽聲喃喃,“嫣嫣,你怎麼能這樣傷害朕?”
張嫣嫣並不理他,轉而看向站在殿門前的谷蘭,從容問道:“越王那邊可都準備好了?”
谷蘭頷首回答:“都準備好了,越王殿下已經帶着幾百武士埋伏在後殿。”
張嫣嫣眸中冷光一閃,下令道:“陛下病重垂危,傳口諭即刻命太子入宮。”
“朕……朕沒有傳召太子……”李亨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奮力呼喊,可惜卻是氣若游絲。
張嫣嫣容色冷淡,一拂衣袖轉身向殿外走去,心底卻是冷笑:李亨啊李亨,你以爲自己大權在握,實際上還不是被我一個女子玩弄於鼓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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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李俶連夜奉召入宮,才行至宮城西北的青霄門,就見李輔國的心腹宦官程元振率一隊禁軍圍了上來,將張皇后伏兵長生殿的陰謀一一告知,然後引他至玄武門外飛龍廄的一間屋舍,派了些兵將把守,名爲保護太子安全,實則將其軟禁。紫芝一身東宮女官的打扮,一路上只低眉斂首地隨侍在太子身後,絲毫不引人注目。李俶倒是神色平靜,還吩咐程元振一會兒送些點心過來,說是肚子餓了。程元振恭敬地滿口答應着,離開時不禁又瞟了這位聽話乖順的太子一眼,脣角微揚,似是大大鬆了口氣。
李俶正襟危坐,待內侍送來幾樣精緻的點心,指了指對紫芝說:“餓了就也吃一點吧。”
紫芝猶豫了一下,見他率先拿起一塊截餅吃了,便知此時李輔國還要拿他做籌碼,所以定然不會在食物中下毒,於是也不再客氣,依着規矩道了聲謝,便拿起一塊點心站在一旁吃了。宮中御廚的手藝真是好啊,這麼久以來天天自己做飯,她已經多久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了?紫芝越吃越香,不一會兒兩碟點心就全被她吃個精光。李俶自入宮後一直神情嚴肅,然而此時見她吃得這般香甜,眼睛裡竟也流露出一抹溫暖的笑意。
待她吃完後歇息一陣,李俶施施然地站起身道:“吃也吃飽了,咱們該去辦正事了。”
留在此處守衛的禁軍校尉忙上前兩步,阻攔道:“太子殿下請留步……”
然而話未說完,就見自己胸前露出一截血淋淋的劍尖!
“啊——”彷彿此刻才感覺到疼痛,那校尉撕心裂肺一聲慘叫,回頭看去時,只見那纖麗柔弱的東宮女官不知何時已飄到自己身後,手持軟劍,目光炯炯,整個人亦如一柄出鞘的利劍般鋒芒畢露。
這樣柔美至極的女子,居然也會殺人麼?
紫芝衝他歉然一笑,猛地把劍從他體內拔出,對旁邊圍攏過來的一衆禁軍士兵沉聲道:“我不想濫殺無辜,想活命的都給我讓開!”
士兵們見校尉被殺,頓時羣龍無首,只能作鳥獸散各自逃命去了。
李俶瞥了一眼她腰間繫着的那條暗藏軟劍的玉帶,笑道:“紫芝,我就說吧,帶上你一起入宮果然沒錯。誰又能想得到呢,一個嬌滴滴的女子竟會有這般好武藝,今晚咱們能否取勝,就全靠你了。”
紫芝抹了一把臉上濺的血漬,問道:“咱們這就去長生殿?”
“嗯,估計時候也差不多了。”李俶點頭,眸中似有複雜的笑意一閃而過,“張皇后和李輔國總該分出個勝負了,咱們現在去,正好坐收漁翁之利。”
“鷙鳥將擊,卑飛斂翼;猛獸將搏,弭耳俯伏。”紫芝輕輕嘆息一聲,由衷讚道,“欲擒故縱,伺機而後發,太子殿下果真好手段。”
“你不也是一樣?”李俶笑得意味深長,“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紫芝提着染血的長劍隨他闊步走在夜幕下的宮苑中,任幽涼的春風吹起裙裾,想到接下來即將發生的大事,不禁心懷激盪。直到此時,宮中大多數人還不知道今夜的變故,遠處隱隱飄來不知何人的歌聲,蒼涼悠遠——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衝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