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擡頭直視他的眼眸,聲音柔和而堅定:“杜相公雖已逝世,但杜家的勢力還在,貴爲王妃的杜氏千金被我傷得這般嚴重,你必須給杜家一個交代。在杜家人把事鬧大之前,你主動向陛下請旨廢黜我,就是對我的保護。”言罷,又俯身向他深深一拜,“妾自知罪孽深重,無顏侍奉天家,願以庶人之身出家爲女冠,獨自前往城外月輪峰白鶴觀修道,靜心思過,還望殿下恩准。”
李琦忙站起身來去扶她,急道:“紫芝,你何苦如此?你不用擔心,就算有天大的事,我也會替你扛下來的。”
紫芝卻微笑着搖了搖頭,淡然道:“小武哥哥精通律法,剛纔我已經去問過他了,側室毆傷正妻乃是一等一的大罪,倘若事情鬧大,只怕就不是廢爲庶人那麼簡單了。如果真的依律處以徒刑和杖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挺過來。觸犯律法固然理應受罰,但爲了杜若那種人枉送性命,我覺得實在不值。”
“我怎麼會讓你枉送性命?”見她始終不肯起身,李琦情急之下便也單膝跪地,一手扶着她的肩,與她平視,“你是我這半生最珍視的人,只要能護你周全,我可以不惜任何代價!紫芝,不要走,算是我求你了好嗎?出了事咱們可以一起想辦法,相信我,過了今晚一切就都會風平浪靜的。”
紫芝悽然一笑:“那你現在有辦法了麼?”
“嗯。”他點頭,清冽的眸子中隱隱露出一絲殺伐決斷的冷厲。
紫芝心頭一震,剎那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殺人滅口,對嗎?她實在是太瞭解他了。自少年時起,她就聽宮女們說盛王殿下性情狠厲、冷峻無情,可後來與他相處的過程中,她卻只覺得他溫和友善,與之相處如沐春風,並不像宮中其他貴人那樣難以接近。漸漸地她才明白,其實宮女們說的沒有錯,平日裡他可以寬恕身邊人偶爾犯下的小過錯,與他們說說笑笑,然而一旦有人擋了他的路,他便會毫不留情地將其剷除。
譬如前太子李瑛,譬如王典衣、王碧雯、白芷、韋堅和皇甫惟明。
無論在朝堂還是內宅,他一直都是如此,只不過他從未讓她看到過自己冷酷的樣子。
“不,你不能殺她們。”只是一瞬間的猶疑,紫芝便堅決地搖頭,“你憐我愛我,將我視爲珍寶,但她們的父母親人何嘗不是如此?王妃雖然居心不良,但畢竟罪不至死,吳娘子等人更是無辜,若是爲了一己榮華讓她們盡皆喪命,我於心何安?二十一郎,你對我的心意我全都明白,可是,我真的不能再傷及無辜了。”
李琦喟然一嘆:“那玉郎呢,你忍心讓他小小年紀就離開母親?”
“不是還有你照顧他麼?我相信,你一定會是一個好父親的。”紫芝溫柔地凝視着他,忽然展臂抱住面前的男子,一滴清淚悄然滴落在他頸間,“二十一郎,和你在一起的這幾年,我真的很開心,就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只可惜,再美的夢也終有醒來的那一天。無論是爲了你還是爲了我自己,我都是要走的……我已經決定了,從今以後我要過全新的生活,不屈居於人下,也不再依靠任何人。”
那一滴淚從他頸間緩緩滑入衣領,每掠過一寸肌膚,都讓他覺得心痛不已。
“紫芝……”李琦亦緊緊攬她入懷,胸中似有巨浪翻涌,“你想要過全新的生活,我可以陪你一起。大不了我帶着你和玉郎遠走高飛,咱們隱姓埋名,避居世外,天地如此廣闊,我就不信還有誰能奈何得了我們!”
紫芝卻輕輕掙脫開他的懷抱,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那你的志向呢?你爲娘娘報仇的決心呢?堂堂七尺男兒,難道就甘願把一生都付與兒女私情麼?”
她的聲音依然柔和如春風,然而卻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那一滴淚已然在他溫熱的肌膚之上乾涸。此時此刻,她的臉頰上似有什麼微微閃着光,眸中卻再無一絲軟弱的淚意。李琦不禁微微怔住,打量着眼前這個再熟悉不過的女子,驀地恍然意識到,原來她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事事要他照顧、柔弱愛哭的小姑娘。想到這裡,他心中不禁微覺悵然——其實,她一直都是一個勇敢而有主見的女孩兒,只是多年來步履維艱的深宮生活壓抑了她的個性,讓她變得謹小慎微。
如今的她,纔是真正的裴紫芝。
他擡手輕輕替她拭去那一抹若有若無的淚漬,指尖撫過她臉頰時竟微微有些顫抖。她生來是一張可愛的娃娃臉,儘管已至雙十年華,容顏卻依舊如豆蔻少女般清純嬌美,一雙明眸淨若秋水,不曾沾染一絲浮華人間的塵埃。只不過,那清秀稚純的臉兒已頗具傾城之姿,曾經的她還只是一方未經雕琢的璞玉,如今已漸露鋒芒。
恍惚中有一幕幕往事在眼前浮現——那個風雨交加的中秋之夜,他從即將施暴的忠王李璵手中救下她,爲她披衣,把她摟在懷中溫言撫慰。如果可以,他多希望時光永遠停留在那一刻,她永遠都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宮女,對他滿心傾慕、滿心依戀,而他也願意永遠陪在她身邊,一輩子寵溺她、保護她。
而如今,當他的羽翼已無法爲她遮風擋雨的時候,是不是就應該放手讓她離去?
他知道,棲身於道觀不過是她的權宜之計罷了,以她如今的財力膽魄、武功造詣,縱不能獨步天下,也足以在任何情況下保全自己,過上安逸舒適的生活。這一別,於她而言絕不是悲悲切切,而是一段新的人生的開始。
自此後,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而他心中卻仍有一絲執念,問她:“紫芝,你容我再想想好嗎?或許會有別的辦法……”
“不必了。我想,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紫芝卻只是輕輕搖頭,脣角露出一抹溫柔而灑脫的笑,“月輪峰山清水秀,很適合人居住,我是真的很喜歡那裡。說起來王府中的妻妾之爭也算不得什麼大事,等過一陣子風聲過去了,就不會有人再注意我,到時候你可以讓乳母帶着玉郎到白鶴觀來看我。”
李琦定定地看着她,問:“那我呢,還可以去看你嗎?”
她微笑不語,眸中卻驀地泛起一層淡淡的水霧。
如何能捨得離他而去呢?可是除此之外,她真的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片刻的沉默,卻讓她感覺漫長得彷彿蹉跎了一生,明明離他那麼近,然而剎那間卻似有一種無形的屏障橫亙在彼此之間,畢生再難跨越。
紫芝強自剋制着心中悲傷,扶着他一同站起身來,然後徑自找出他的印章蓋在文書之上,一切塵埃落定。一步踏錯,誤的便是她與他的一生。以後縱然有緣再見,她也不再是他視若珍寶的愛妻。
盛王正五品孺人裴氏,自此廢爲庶人。
離開之前,紫芝又回頭深深望了他一眼,書房內很昏暗,可她的眼睛卻似被燈火刺痛,隱隱泛出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