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樹上的鳴蟬躲在陰涼處有氣無力地叫着。
自盛王被軟禁後,偌大的盛王府便成了守衛的禁軍將士的地盤,每日巡視幾圈做做樣子,然後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喝喝小酒、打打葉子牌,日子過得甚是愜意。廚房的僕婦給軍士們準備好飯菜後,便另捧着個食盒往盛王的居處去了,一推門便笑眯眯地說:“盛王殿下,奴婢給您送飯來了。”
“嗯,擱在這兒吧。”儘管這段時日早已習慣了粗茶淡飯,李琦還是很沒食慾地皺了皺眉,隨手一指面前的几案,絲毫沒有想動筷的意思。
這僕婦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平素最喜歡溜到街上偷看美男子,故而每次來送飯時都極盡殷勤,若是能看到這位英俊瀟灑的盛王殿下對她笑上一笑,心裡就會美滋滋地樂上半天。見他今日又這般沒胃口,僕婦不禁暗暗嘆了口氣,好言安慰道:“奴婢粗手笨腳的,燒的菜也不合殿下的口味,不過上頭已經放下話來,明天就會再派一位廚娘專門爲殿下準備膳食,順便也能侍候殿下的日常起居。”
李琦聽了卻是心生疑慮,不知這是張皇后對他的額外照顧,還是李亨又多派了個人來日夜監視他。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次日宦官引着新廚娘來拜見時,看到的竟是那張朝思暮想的容顏,剎那間所有疑竇全部消散,一顆心卻驀地沉到了谷底。以前那僕婦做的飯菜雖然不怎麼好吃,但好歹還能吃啊,讓眼前這人做自己的廚娘……蒼天啊,就她那廚藝,估計沒幾天自己就得絕食而死了吧?
紫芝一身普通侍婢的打扮,上前微笑着斂衽一禮:“奴婢裴氏見過盛王殿下。”
李琦只能若無其事地瞥她一眼,淡淡道:“免禮。”
院子一側的耳房被闢爲小廚房,那宦官示意紫芝可以在旁邊的廂房住下,以後每隔兩日會有人送來食材,又叮囑幾句要好生侍奉盛王之類的話就離開了。紫芝關上院門,心知以後二人就被軟禁在這小小院落中,只要不出去,就不會有人來刻意爲難。早知道他看似平靜漠然的面孔下其實隱藏着一顆波濤洶涌、欲哭無淚的心,紫芝故意笑着問他:“怎麼,我來了你不高興?”
“怎麼會?”李琦笑得一臉誠懇,“只不過……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是太子殿下幫忙安排我進來的。”儘管此處並無旁人,紫芝還是謹慎地壓低聲音,“本來我是想求宋公子派人助我救你出去,可如今你傷勢未愈,倘若自此亡命天涯,不知還要面對多少艱難險阻,倒不如依照太子殿下的安排,我先來這裡照顧你養傷,等以後有合適的機會再設法脫身。太醫署中有太子殿下的人,聽說陛下近日來身染沉痾,命不久矣,縱是華佗在世,只怕也不過再拖上個一兩年……”
“太子?”李琦驚異道,“他爲何肯這樣幫你?”
“他肯幫我,自然是有條件。”
“什麼條件?”
“在他需要的時候,成爲他手中最出其不意的一把利劍。”
紫芝說得輕描淡寫,手卻不自覺地摸了摸懷中的一小瓶藥粉,那是臨行前太子李俶給她的避子藥,因爲要隨時待命,所以事成之前不能再誕育子女。
“如今的太子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戰時以天下兵馬大元帥之職立下赫赫軍功,當初回紇可汗派兵助唐擊退叛軍時就有約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唐,金帛美人皆歸回紇,兩京光復後全靠太子竭力與回紇王子斡旋,這才爲長安和洛陽的百姓免去一場劫掠。太子深得民心,早在他還是廣平王的時候就得百姓稱讚:廣平王真華夷之主也。而張皇后有自己的皇子,自然不願把儲君之位讓給別人,太子想讓你去做的,只怕就是對付張皇后。”頓了頓,李琦低低嘆息一聲,“紫芝,又要讓你跟着我受苦了。”
“這是什麼話?”紫芝笑眯眯地挽住他的手臂,柔聲輕嗔,“以前既能與你錦衣玉食同享富貴,如今自然也應該與你相濡以沫患難與共。這些年來一直都是你在照顧我,現在讓我照顧你幾天,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說着便與他攜手一起進屋,不想才一踏進房門就徹底傻了眼。
這……這是什麼情況?才幾日的光景,他怎麼就能把房間弄得這麼亂?
紫芝驚詫地瞪大了杏眼,舉目望去皆是一片狼藉,穿過後沒洗的衣裳積了一大堆,好些多年不穿的舊衣裳也從箱底被翻了出來,隨意地丟在榻上、几案上,想來是他生性好潔,每日必換上幾套衣裳,而侍女朱雀離開後再無人服侍他的日常起居,結果就搞成了這個樣子。擡頭再看身邊之人,只見他身上穿的雖是一件半舊的月白色襴衫,卻依舊清貴高華、俊朗無匹,舉手投足間有一種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優雅。何爲遺世王孫之神韻?這便是了。只是真不敢想象,如此衣冠濟楚瀟灑倜儻的他,是如何在這樣亂糟糟的地方棲身的。
李琦也有些不好意思,乾笑兩聲道:“有點亂是吧?將就一下,將就一下啊……”
紫芝深深吸了口氣,拍着胸脯豪氣干雲地說:“放心,我統統幫你搞定!”
於是接下來的兩天,紫芝只得坐在庭院的樹蔭下與一大堆洗不完的衣裳奮勇作戰,真是欲哭無淚啊,只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做苦役的,簡直比小時候在掖庭局還累!李琦感動得無以復加,儘管只有左手能用,還是殷勤地幫她又是提水又是扇風,紫芝不太熟練地燒飯做菜時,他也在一旁幫她打打下手。紫芝的廚藝還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可現在吃起來卻覺得倒還蠻好吃的,有一種很親切的味道。
凌亂不堪的臥房也被她收拾得窗明几淨,雖然有些累,但紫芝心裡卻覺得格外溫暖踏實,晚上拉着他的手躺在牀上歇息時,脣角還掛着一絲甜甜的微笑。古人說: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予不改其樂。以前她還不能完全理解,現在卻是徹底懂了這份情懷,吹滅燈燭後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下對他柔聲說:“二十一郎,在你身邊時,我就感覺出奇的高興,你在哪兒,哪兒纔是我唯一的家。這一生中所有的幸福快樂都是你給我的,只要能永遠和你在一起,其他真的什麼都不重要。”
“真傻。”李琦笑着捏捏她的臉,“就算一直陪我被關在這裡做囚犯,也沒關係?”
紫芝笑盈盈地依偎着他,一字一句鄭重道:“縱金玉滿堂、田連阡陌,亦不願也。得君爲配,方不枉此生。”
“紫芝,謝謝你。”
這一夜的月光太過皎潔明亮,她能清楚地看見他脣角揚起笑容,眼眶卻微微溼潤。她知道,一個男人的眼淚與他是否堅強無關,這剎那間的真情流露,就是對她最好的報答。她只想與他一起好好活着,直到親眼看見敵人死去。人生不滿百年,無論境遇如何,總要與心愛之人開心地度過每一天,不是嗎?
光陰飛逝,轉眼間已是秋去冬來。想來朝中早已天翻地覆,李輔國再無暇來找他們的麻煩,二人在這被世人遺忘的小小院落中生活得倒也愜意,只是日常用度總是被層層剋扣,衣裳破了需要她親手縫補,吃飯時一塊肉也要兩個人讓來讓去。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的右手已經漸漸康復,時常拿着樹枝在雪地上練習寫字——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洋洋灑灑十五個大字,鐵畫銀鉤,風骨高峻,哪怕終將被鵝毛般紛紛揚揚的落雪覆蓋,也無法將他的光華徹底掩埋。
紫芝閒來無事便在庭中堆雪人玩,嬉笑玩鬧一陣,便把凍紅的小手塞在他衣袖裡取暖,二人相攜看茫茫大雪,心中感慨萬千。開春後天氣漸暖,夜裡兩個人便時常坐在石階上看星星,相互依偎着說說笑笑,總是有聊不完的話題。明明還是那片星空,可她卻覺得這纔是自己一生中看過的最亮的星星。
“紫芝。”
“嗯?”
“沒事,就是想喚你一聲。”
他總是喜歡這樣沒來由地喚她,是擔心有一天她會突然離開自己嗎?
住在這裡幾乎與世隔絕,而太上皇李隆基崩於西內太極宮的消息還是輾轉傳入盛王府,李琦未能見父親最後一面,心中悲痛不已。不久後,皇帝李亨病勢愈發沉重,已無法視朝聽政,只得命太子李俶監國。紫芝隱約感覺可能要有大事發生,果然,幾日後一名宦官悄悄前來傳太子令諭,命她即刻前往東宮。
她知道,利劍出鞘的那一天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