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瑁驚異地看着眼前相伴多年的女子,脫口道:“容兒,你瘋了?我雖然不想看到玉環無辜枉死,可也不能讓你……”
劉國容卻微笑着搖頭,平靜地打斷他的話:“殿下也知道,我自幼被迫服用一種奇藥,雖能使武功突飛猛進,卻也甚是傷身。正是因爲這個,這些年來每每懷上身孕,無論我如何小心最後都保不住孩子。這幾日每到夜半時分,我都覺得心口處劇痛難忍,頻頻嘔出鮮血,想必已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容兒身世淒涼,這些年蒙殿下恩寵,才知道人生中原來還有幸福快樂。事已至此,容兒早去一天晚去一天都是一樣的,只要殿下以後能有心愛之人陪在身邊,容兒雖死無憾。”
李瑁驚得雙手冰涼,拉住她急急問道:“容兒,你身子不舒服怎麼不告訴我呢?你我夜夜同眠,我居然都不知道你嘔血,我、我真是……”
劉國容低眉輕語:“殿下,容兒不想讓你爲我難過。”
李瑁滿心自責,握住她的手溫言道:“你再忍耐一下,等咱們到了蜀地安定下來,我立刻請名醫來爲你診治,不會有事的……”
“殿下,沒用的。”劉國容卻是搖頭,眼淚終於再也止不住地掉了下來,“在倚玉樓,服用過此藥的前輩最多也活不過三十歲。殿下,容兒只是想最後爲你做點什麼,你待我那麼好,我真的很感激……容兒知道,當初殿下之所以選擇我,就是因爲我與貴妃娘娘有幾分相似,如果我換上娘娘的衣裳,那些禁軍將士是不會發現的……”
“不行,我不同意!”李瑁斷然拒絕,溫和的聲音中有一種不容抗拒的堅定,“我承認,直到現在我都無法對玉環忘情,但是容兒,你在我心裡也一樣很重要,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送命!病了沒有關係,我們可以治。我會一直陪着你,照顧你,想盡所有辦法醫好你。無論還有多少時間,你都要好好活着,不許再說這種傻話了,聽到沒有?”
劉國容癡癡地含淚點頭,哽咽道:“殿下雖一生顯貴,可我知道你心裡其實是苦的,如果能讓你多一絲快樂,容兒又何惜自己的性命?殿下給了我這些年平安喜樂的生活,這是我唯一報答你的機會……”
“如果沒有你,我今後的人生又怎會有快樂可言?”李瑁沒有再聽她說下去,霸道地將她一把攬在懷中,低頭輕喃,“容兒,如果你想讓我幸福,就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永遠陪在我身邊,不要離開我……”
剛剛失去玉環的那段日子,他頹廢消沉、夜夜買醉,眼前這個溫柔美麗的女子給了他多少安慰。其實,容兒這一生又何嘗不是苦多於樂?雖然他一直都想給她幸福,但這些年來她給予他的,顯然要更多。對玉環的感情是年少初戀的刻骨銘心,美則美矣,卻早已成爲過往,如何比得上他與她攜手走過的漫長歲月,相濡以沫,不棄不離。多年衾枕相伴,他對她的愛早已深入骨髓,只是尚不自知罷了,直到今日,如果一定要讓他在玉環和容兒之間做一個選擇,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他不會再任由別人奪走自己的摯愛,哪怕這次的對手是死神。
“容兒,答應我,永遠不要輕言放棄生命,好嗎?”
“好。”劉國容展臂緊緊環抱住他的腰,淚眼朦朧,“十八郎,我答應你。”
有他在,她又如何捨得離開人間呢?自己真的好傻好傻,這些年來只是感激他的恩,卻忽略了他的情。原來與一個人真心相愛的感覺是如此美好,那樣溫暖踏實,不再害怕什麼,也不必患得患失。
十八郎,有生之年我一定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不讓你孤獨。
今生得良人如此,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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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避開衆人,走進一間斗室,一個人拄着手杖在窗前悵然佇立許久。
窗外是一處小小的庭院,香風陣陣,鳥語聲聲,幾隻金閃閃的蝴蝶在花叢中比翼而飛,儼然是一對眷侶。也不知怎麼,垂暮的大唐天子忽然開始羨慕起這小小的蝴蝶,至少它們還能雙宿雙.飛,而從今以後,自己卻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人世間了。
心,彷彿在滴血。
早知今日,當初他絕不會一意孤行地從兒子身邊強行奪走她;早知自己的愛戀只會給她帶來災難,他寧可一生遠遠觀望,也不會把這朵雍容嬌豔的盛世之花親手採擷。可惜,現在一切都爲時已晚。門外不斷傳來禁軍將士煩躁不安的催促聲,不達到目的,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身爲皇帝,他曾無數次下旨賜死有罪的臣民,一顆心早已冷硬如鐵,然而卻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艱難。
只要一想到她,那顆冰冷的帝王之心便會化成繞指柔。
那是他今生最愛的女子啊,賜死她,他真的開不了這個口。
譁變的禁軍將士早已等得不耐煩,局面隨時都有可能失控,隨行的官員們不得不開始思考自己的後路。衆人商量一番,宰相韋見素的兒子、京兆司錄韋諤率先走進那間斗室,向皇帝大膽進言:“如今衆怒難犯,安危就在頃刻之間,還望陛下速決!”見李隆基不應,韋諤便跪地重重叩首,直到頭破血流。
李隆基無奈地看着死諫的臣子,低聲嘆息:“貴妃居於深宮,怎麼會知道楊國忠謀反?”
韋諤哪裡肯聽他爲貴妃辯解,依舊叩頭不止。
高力士亦上前深深一揖:“請陛下忍痛割愛,以大局爲重。”
李隆基雙眸驀地燃起怒火,拂袖道:“朕是一個男人,怎能讓自己的愛妃無辜犧牲……”
“陛下,您還不明白嗎?”高力士輕輕嘆了口氣,一番話直擊要害,“臣也知道貴妃娘娘沒有罪,但將士們既然已經殺了楊國忠,若貴妃娘娘還侍奉在陛下左右,他們如何能夠安心?請陛下慎重考慮,只有將士們安心護駕,陛下這一路上才能平安啊!”
李隆基痛苦地閉上眼睛,咬牙道:“朕寧可死了,也不能讓玉環……”
楊玉環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前,平靜地開口:“陛下,您不能死,這萬里河山還等着您去收復,黎民百姓還等着您打退叛軍、光復大唐。臣妾一介女流,在世人看來與狐媚惑主的妲己、褒姒並無不同,不殺不足以謝天下。若犧牲臣妾一人就能平息衆將士的怨憤,臣妾死而無憾!”說罷屈膝拜倒,朗聲道:“請陛下賜臣妾一死。”
李隆基忙上前幾步攙扶她,泫然淚下:“玉環,是朕對不起你……朕知道,這些年其實你一點都不快樂,是朕不好,不應該強迫你……”
“不是的,三郎。”楊玉環並不起身,只是擡眸對他微笑,“遇到你之後,我才知道什麼是一個女人真正的幸福。其實我昨天晚上本來可以走的,但是我沒有,我想留下來陪着你,無論是生是死,都要陪着你。”
“玉環……”李隆基泣不成聲,良久才艱難地轉身,對高力士一字一句啞聲說,“賜貴妃三尺白綾,於佛堂前自縊。”
楊玉環依禮叩謝,然後摘下雲鬢間的金釵遞還給他,淡淡笑道:“請陛下保重。”
那是她初去驪山之時,他在飛霜殿外的玉階上親手爲她簪戴的。
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吧。
“我李隆基以大唐皇帝之名發誓,今生今世只鍾愛楊玉環一人,兩相歡愛,生死不渝。自今日起,朕願與她共享這萬里江山、錦繡天下,傾心廝守,直到百年。”
昔日的海誓山盟言猶在耳,只可惜山河破碎,他與她的情不得不爲這夭折的盛世殉葬。
楊玉環緩緩起身,脫去華美的外袍,只着一襲素衣隨高力士走向佛堂,潔白的裙裾隨風飛揚,那風華萬千傾國傾城的容光,直映得天地黯然失色。禁軍將士也都停止了喧譁,意外地發現貴妃並不似尋常女子臨死前那樣哭鬧,脣角甚至還帶着一抹淺淺的笑,那樣坦然而灑脫,不禁令人折服。
走進佛堂之前,她又轉頭向遠處的李瑁深深看了一眼,眸中光華流轉,似有千言。
滴答,滴答。
她的最後一滴淚,靜靜落在了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地方。
李瑁定定地凝視她的背影,心中痛如刀絞,眼前漸漸被淚水模糊成一片。
她的生命就這樣如曇花般盛放後又凋謝,或許是因爲太過純潔美麗,所以註定不能在人間待太久,神要接她回到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