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沒有月亮,陰雲在夜風中翻涌着,與他此時的心境一樣黯淡無光。
李琦走進朗風軒的庭院,遠遠看見乳母房中的燈還亮着,便問迎上前來的侍女阿芊:“玉郎還沒睡麼?”
阿芊抿嘴一笑:“沒有,怕是要等着殿下抱一抱他才肯睡呢。”
她一邊說着,一邊偷偷擡眼打量主人的臉色,見他面容冷峻,便知吳清越與寶珠此時皆已自行了斷。儘管此事與她並無太大關聯,但一想到只因爲自己一句話,兩條鮮活的生命就自此消逝,阿芊還是覺得心中悽然。在那些身居高位者看來,她們這些柔弱的女子無一不是命如草芥。不過,她卻並不懼怕眼前這個擁有生殺予奪之力的年輕王者,只是覺得他很孤獨——自從今天裴娘子離開後,在這座偌大的盛王府中,除了玉郎這個小小的嬰孩兒外他便再無一個親人。
如此漫漫長夜,他一定會覺得很寂寞吧?
李琦舉步向房中走去,笑嘆道:“玉郎這孩子,真是越來越纏人了。”一提到兒子,他眉眼中的寒霜漸漸散去,流露出一點動人的溫度。
屋內燈火通明,玉郎淘氣地在牀上爬來爬去,一見父親來了,便揮舞着小手咯咯笑着讓他抱。李琦抱起兒子親了一下,咿咿呀呀地逗他說了會兒話,目光中滿是慈父的寵溺。玉郎一向和爹爹最親,雙手緊緊抓着他的衣襟,胖胖的小身子扭着扭着直往他懷裡鑽。小娃兒的眉眼長得像母親,清秀中帶着可愛的稚氣。李琦心中愛憐不已,正要學着紫芝平日裡的樣子哄他睡覺,卻忽覺托住兒子臀部的手心一陣溼熱,不禁尷尬得微微紅了臉。
這孩子,怎麼偏偏挑這個時候小解……
乳母馮氏大驚失色,忙把玉郎接過去給他換尿布。阿芊見狀不禁掩口一笑,忙也跑過去端來一盆清水,用浸溼的巾帕仔細幫主人拭淨手上的尿漬。
李琦淡淡瞥這小丫頭一眼,問:“你在笑我?”
“沒有沒有。”阿芊連連擺手,一雙清澈的大眼睛裡卻溢滿了笑意,“奴婢只是覺得,殿下抱着小公子的樣子特別可愛。”
“是麼?”李琦微微一笑,卻沒有再說什麼。
窗外風聲蕭蕭,忽然間幾滴豆大的雨點噼裡啪啦地打在窗櫺上。
阿芊服侍他洗完手,又問:“殿下今晚還是歇在這裡麼?奴婢去爲您整理牀鋪。”
“嗯。”李琦點了點頭,見玉郎已在乳母懷中安然睡去,便轉身去了紫芝的臥房。
她離開時帶走的東西很少,屋中的一切幾乎都保持原樣,就連寢衣都還搭在牀角,彷彿這裡的女主人只是出去散散步,過一會兒就會回來。或許是錯覺吧,他甚至覺得昨夜蓋過的錦被上還留有她的餘溫。夜已深,可他此時卻全無睡意,索性與阿芊一起整理紫芝的舊物,挑出一些需要的明日派人送往白鶴觀。
衣裙、首飾、藥材、香料,但凡能想得到的他都一一爲她備好。
阿芊第一次發現,一個男人居然也能如此細心,見他容色蕭索,忍不住開口勸慰道:“殿下別太難過了,裴娘子在月輪峰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的。您若是想念她,可以每天都給她寫信啊,奴婢雖愚笨,但送信跑腿之類的事還是能辦好的。”
李琦微笑着看她一眼,語帶調侃之意:“孟琨被我派去白鶴觀保護紫芝,你去送信,就可以順便見一見情郎了,是麼?”
阿芊頓時羞紅了臉,連聲否認:“沒有啦,奴婢只是想爲殿下和裴娘子盡一份力……”
李琦笑而不語,望着窗外屋檐下越來越密的雨簾,只是在想:雨夜獨居山中,她會覺得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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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雨中的月輪峰一片寂靜。
“啊——”忽然間,一聲尖利的叫喊從紫芝的臥房中傳來,響徹整個白鶴觀,“救命啊,有有有有……”
“裴娘子,怎麼了?”武寧澤和兩名值夜的侍衛忙推門衝了進來,警惕地在房中四顧,“有刺客?”
紫芝驚恐地伸手一指牆角,如臨大敵:“有……有蜘蛛!”
“……”兩名侍衛不禁鬆了口氣,一時面面相覷。
在紫芝上山之前,盛王雖已派人把整座白鶴觀都仔細打掃了一遍,但因時間匆忙,難免有些角落清理得不夠徹底。武寧澤上前一看,只見那牆角處竟還結着蜘蛛網,一隻豆粒大小的黑蜘蛛在上面悠哉悠哉地爬行。侍衛們將蜘蛛抓走後就離開了,武寧澤又把整個房間仔仔細細地檢查一遍,確認沒有其他蟲子,這纔對驚魂未定的紫芝笑道:“你不是說自己武功好得很,連江洋大盜都不怕麼,怎麼被一隻小蟲子嚇成這樣?”
“什麼小蟲子?”紫芝心有餘悸,誇張地用手比劃着,“它……它足足有這麼大!”
武寧澤忍俊不禁,只得安慰道:“山野中蟲子自然多一些。你不用怕,明天一早我就下山去給你買些驅蟲的香藥。”
紫芝這才露出安心的笑容:“小武哥哥,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
“夜深了,早些休息吧。”武寧澤方欲離開,無意中卻瞥見書案上有一張墨跡尚未乾透的紙箋,上面洋洋灑灑地題着兩句詩——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那字體與她平日所書迥然相異,倒與盛王的筆跡有七八分的相似。
他知道,她一向最擅長臨摹夫君的字跡。
昏黃的燈火下,她的心事毫無保留地攤開在他面前。風雨如晦之夜,她見不到自己心愛的君子,所以,就要以這種方式來排解思念麼?
武寧澤輕嘆一聲,問她:“很想念盛王殿下麼?”
“記得當年隨太華公主來白鶴觀修道時,我已經暗戀他很久了,日日盼着他能過來探望公主,順便也能跟我說幾句話。”紫芝緩緩走到窗前,白皙如玉的手指漫不經心地劃過磚牆上的薄薄青苔,憶及少年時的往事,脣角不禁露出一抹溫柔笑意,“有一天我和念奴不小心弄壞了公主的風箏,正好他來了,就很熱心地幫我們修,結果卻把風箏徹底弄壞了。不過沒關係,反正有他在,公主也不會責罰我們,後來他還和我們一起放風箏,站在他身邊時,我的心就像風箏一樣飛了起來……”
山間的夜格外黑,宛如一團永遠化不開的濃墨,舉目望去天地一色,看不見一絲燈火。
武寧澤默默傾聽,忽然發覺自己竟能對她此刻的寂寞感同身受。
“如今的白鶴觀,已經成了我一個人的冷宮。”紫芝站在窗前仰首望天,黑暗中卻看不到一顆星辰,“他奉命前往隴右時,我也悄悄跟了去。那天晚上,他帶着我去軍營後面的山坡上看星星,塞外的天空很美很美,我們在一起聊得很開心……我對流星許願,要一生一世陪在二十一郎身邊,白頭偕老,不棄不離。只可惜,當時天上的神仙估計是偷懶睡着了,沒聽到我的祈禱。”
風夾着雨絲吹進房中,讓衣衫單薄的她微微打了個寒顫。
而她卻不再說話,在窗前默然佇立良久,秀美的側臉上似有什麼晶瑩的液體微微閃着光,長滑而落。
“紫芝……”武寧澤輕輕喚她,一時卻又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
紫芝回身看向他時,眸中的淚意竟已乾涸。
“小武哥哥,你去歇息吧,我也要睡了。”紫芝衝他笑着眨了眨眼睛,神情俏皮一如往日,“若是又有什麼蟲子,我再喊你。”
“好。”武寧澤輕輕頷首,眼中有掩不住的關切,“你不用怕,我就守在你門外,等你睡熟了我再走。”
他轉身離開,體貼地爲她關好房門,擡頭看着檐下細密如珠簾的雨幕時,心底卻驀地泛起一種說不出的悵然。
身爲一名內臣,他知道自己永遠都不可能如尋常男子那樣去愛一個人。所以,他從未想過佔有她的美麗,只願一直這樣安靜地站在她身後,守護她,如同虔誠的信徒守護心中聖潔無暇的女神。
他希望她快樂,想在她需要的時候竭盡所能給她以安慰。
只可惜,他的力量是如此微薄,就連這樣簡單的願望也無法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