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潮如織,一對綺年玉貌的年輕男女並肩而行,十分引人注目。
“餘燭公主。”李琦側首看向身邊的異族少女,問她,“我一收到你的信就趕緊過來了,怎麼,你找我有事?”
阿史那圓圓衝他微微一笑,說:“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覺得還是你說得對——遇到事情,我首先要做的應該是查明真相,而不是這麼衝動地孤身一人去冒險。說起來,昨天還真是要謝謝你了。”
“你能想通那是最好,這‘謝’字就不必了。”李琦有些意外地對她笑了笑,一邊說一邊引着她走進街邊的一家茶肆,“這家店我常來,裡面着實有幾樣好茶。走吧,有什麼事咱們進去再說。”
阿史那圓圓隨他入內,只見這家茶肆裝潢古雅、環境清幽,雖處於鬧市之中,卻自有一種“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靜謐意韻,着實是一個適合談天的所在。店中的客人並不多,每個座位前都設有風爐,几案上調達子、銀則、茶匙、鹽臺、火筋、釜等烹茶器具一應俱全,以備客人們茗戰鬥茶之用。
這家茶肆乃是宰相李林甫之次子——將作少監李岫名下的產業。身爲李岫的同窗好友,李琦自然時常光顧這裡,與店中的掌櫃和侍者們也大多相熟。一見他進門,便有一位年輕侍者滿面笑容地迎上前來,引着二人到樓上選了一個安靜的雅間,又將風爐中的炭火生好,殷勤地詢問道:“李公子,今天想喝點什麼茶?”
李琦輕輕一揚下頜,示意那侍者請阿史那圓圓先點。
阿史那圓圓卻笑着擺了擺手,俏臉一紅,有些赧然地說:“你們漢人的茶我都沒怎麼喝過,還是你來點吧。”
“方山露芽。”李琦對那侍者吩咐了一句,見阿史那圓圓一臉懵懂之色,便又向她介紹道,“這方山露芽是產自長樂郡的一種名茶,味道十分清新甘美,不過因爲產地較遠,所以在長安十分珍貴,除了宮中之外,估計就只有在這裡能品嚐得到了。這家店的主人是與我相熟的一位貴公子,他本人就十分熱衷於茶道,故而就算是市面上買不到的貢茶,也都能被他想盡辦法蒐羅過來。”
須臾,侍者便送來一個精緻的鎏金銀製小茶盒,裡面盛着碾好的茶末。阿史那圓圓打開盒蓋輕輕一嗅,果真有一陣清香撲面而來,沁人心脾。待爐火漸旺,李琦便拿起茶具親自動手煎茶,神情專注,手法嫺熟,顯然十分樂在其中。二人相對而坐,爐中橙紅色的火焰映照着彼此的面龐,空氣中有一股暖意氤氳浮動。
侍者施了一禮默默退下,順手替他們掩上了房門。
阿史那圓圓還是一次親眼看到漢人煎茶的複雜過程,只見面前的美男子眉目疏朗,廣袖拂動間便透出一種文士的風雅韻味,與那日在街上救下她時的瀟灑英姿大不相同——優雅而不文弱,英武卻不粗礪,這正是他留給她的第一印象。
她靜靜凝視着他,剎那間,心絃彷彿被什麼輕輕撥動了一下。
李琦卻並未察覺,只是凝神注視着釜中水面上涌起的細小水珠,淡淡道:“好了,現在這裡不會有人打擾,公主有什麼話,請儘管說吧。”
“去年秋天,我哥哥在長安暴病身亡。”阿史那圓圓輕輕嘆了口氣,竭力用最平靜的聲音說出這樣的開場白,“我懷疑哥哥是被人謀害的,所以想查明真相,只可惜我一個異族女子在長安舉目無親,如今能想到的可以幫助我的人,就只有殿下了。”
“舉目無親?”有些驚訝於她的措辭,李琦問,“據我所知,這次來向大唐投誠的突厥貴族可不少啊,他們不都是你的親族麼?”
“那些人?”阿史那圓圓幽涼地一笑,然後搖了搖頭,“不,我不能相信他們。盛王殿下,或許你還不知道吧?我父兄皆已亡故,阿布思葉護雖然名義上是我的叔父,其實與我卻並沒有什麼親情可言,勃德支特勤、大洛公主和西殺葛臘哆他們也是一樣。對於他們來說,我不過是一個可以用來與大唐皇帝討價還價的籌碼罷了,徒有公主之名,實際上卻勢單力薄,只能任由他們擺佈。”
“是麼?”李琦淡淡應了一句,從鹽臺中取出一小撮鹽放入水中調味,“你我相識不過短短几日,餘燭公主,你就那麼肯定我是值得信賴之人?”
“沒錯。”阿史那圓圓直視着他的眼睛,語氣十分坦然,“殿下昨天沒有當衆爲難於我,想必以後也不會。況且,就憑殿下昨日對我說的那一番話,足見殿下乃是胸懷灑落之人,所以,我願意相信你。”
李琦用竹夾輕輕攪拌着釜中的茶末,繼續問道:“令兄不幸暴病身亡,你懷疑是我父皇下的手?”
“對,之前我一直是這樣想的。”阿史那圓圓毫不隱瞞自己的疑慮,開始向他仔細講述事情的始末,“我哥哥名叫阿史那沐賀,是我父親登利可汗唯一的兒子,父親在世的時候,曾兩次派他出使大唐。去年秋天,哥哥第二次奉命前往長安拜見大唐皇帝,這一走,就再也沒能返回突厥。當時恰逢突厥內亂,判闕特勤發動政變殺死了我父親,扶植毗伽可汗之子當了新可汗,可沒過多久,這位新可汗又被骨咄葉護所殺。那時候爲了躲避變亂,人人自顧不暇,自然沒有誰會對哥哥的死因有所懷疑,我也是一樣。”
“阿史那沐賀?”李琦喃喃念着這個有些耳熟的名字,忽然想起,此人正是幾年前與他和高珺卿等人一同在禁苑擊鞠的那位突厥王子。
“直到上個月,哥哥生前十分信任的一個親隨侍衛幾經輾轉找到了我。”阿史那圓圓別過頭去悄悄擦了擦眼角,繼續說,“哥哥兩次出使大唐,這名侍衛都曾貼身跟隨。他告訴我,這一次哥哥在長安入宮覲見時,曾因納貢一事與大唐君臣談得不太愉快。哥哥雖然辦事幹練,但畢竟是個年輕氣盛的少年郎,從小又被父親寵壞了,一言不合,便當場觸怒了大唐皇帝。巧的是,第二天哥哥又被陛下請到宮中赴宴,晚上回到居處後便覺身體有些不適,本來想次日一早再請個醫官來看看,可是卻……”
李琦默默聽着,待茶湯煮好後便舀出一杯遞給她,淡然道:“父皇乃一國天子,若想要取誰的性命,根本不必如此遮遮掩掩。”
“的確如此。”阿史那圓圓欠身接過茶盞,微微苦笑,“哥哥驟然亡故,大唐皇帝聽說後也派了太醫前來查驗,結果只說他是病逝。哥哥身體一向強健,這麼多年來都很少生病,所以,那侍衛根本不相信這樣的說辭。我與哥哥自幼感情極好,一聽到這個消息也不禁急怒交加,都未及細想,就一心籌劃着要爲哥哥報仇。初到長安的那一天,我還獨自一人偷偷跑去皇宮那邊探路,正巧在街上遇見了你……”
“病逝……聽你這麼一說,似乎的確不太可能。”李琦略一沉吟,分析道,“不過,既然太醫這麼說,此事便有三種可能——其一,是太醫爲了包庇兇手故意說謊;其二,令兄的確是被人毒害的,但兇手所用的毒藥十分罕見,就算是醫術極高的人也難以識別;其三,或許是某些特殊的原因引發了疾病,也不無可能。”
“昨天我在麟德殿舞劍時意欲刺殺陛下,可陛下卻全無防備,可見他並非心懷鬼胎之人。此事過於蹊蹺,我雖然也想自己去尋找線索,可是卻全無頭緒。”阿史那圓圓起身離開坐席,向他鄭重下拜,“殿下貴爲大唐親王,擁有的力量遠非尋常人能比,如今圓圓別無他法,只能請求殿下來幫我了……”
“餘燭公主,快請起。”李琦伸手虛虛一扶,語氣誠摯,“這件事我可以幫你去查。不過,畢竟事情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足以讓兇手銷燬罪證,所以,就算我竭盡全力,也未必能得到你想要的結果,這一點你必須得有個心理準備。”
阿史那圓圓含淚點頭,堅持向他深深一拜,然後才重新起身落座。就在此時,外面忽然有人輕輕叩門,一個清朗好聽的男聲從門外傳來:“盛王殿下,您難得光臨小店一次,怎麼都不跟我李岫說一聲啊?”
“李少監?”李琦微露驚喜之色,忙親自起身去爲好友開門,“原來你今天也在啊,剛纔店裡的人怎麼都沒跟我說一聲呢?”
“我也是剛剛纔到。”李岫含笑向他一揖,又瞥了一眼坐在屋內的突厥少女,“今天閒來無事,本來想請殿下與我一起去倚玉樓聽聽曲兒,適才到殿下府上時,卻聽馬總管說您出門去了東市。我估摸着殿下或許會到我這店裡坐坐,所以就也趕過來了,那個……應該沒有打擾到您和這位姑娘吧?”
李琦笑着瞪了他一眼,道:“你想到哪兒去了?別亂說。”
“殿下恕罪,是李某唐突了。”李岫笑着拱了拱手,臉上仍是一副沒正經的紈絝公子模樣,卻忽然微微壓低了聲音,“家父許久不見殿下,甚是惦念,殿下若無其他要緊事,不如現在就隨我去倚玉樓一趟……”
李琦當即會意,眼眸中似有精芒一閃,轉頭對阿史那圓圓說:“你的事我會盡力幫忙。我還有些事,就先走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