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癡兒!”
夜晚的趙王宮寢殿沒有掌燈,從人亦沉沉睡去。一捧火光自黑暗中亮起,映出榻旁爬起和衣的燕北,他說着話,只是懸掛帷幕的大殿並無他人。
燕北熄滅火鐮,將宮燈放置案上,端端正正地坐於榻上。在他對面的案上,除了宮燈還放着一顆雕刻寶石的頭骨,燕北就在夜裡與骷髏對話。
頭骨的主人活着的時候叫做王莽,過去是新朝的皇帝,他以禪讓的手段從先漢取得皇位,後來被劉氏後人所殺,頭顱被製成國寶,與高皇帝白蛇劍一同放在國庫中最深的地方。
在很久以前,燕北得到這隻頭顱,連同一起的還有代表天下權柄的玉璽、高皇帝斬蛇劍、孔子巨大的鞋履與象徵天下的鼎中輿圖。
但那些國寶中,燕北最在意的始終是這顆頭顱,甚至在很久以前,佔領洛陽的燕北還曾枕着這顆首級睡覺,說是警示自己的野心,可實際上這個好似從不信任何鬼神之事的將軍,又何嘗不希望在迷茫能由虛無縹緲的鬼魂指引自己前行的道路呢?
但從來沒有迴應,蒼天沒有、黃天沒有、太一沒有,王莽,自然也沒有。
它只是人死後留在世間的一點枯骨,即便其人活着的時候地位尊崇,死後留下的骸骨也並不比其上鑲着的寶石金貴。
但燕北喜歡和它說話,王莽的頭骨的確給燕北帶來很多思考,但事到如今已並非警示,而是啓示。
改朝換代,到這個時候並不是一件有多困難的事。長久的混亂重歸一統,海內諸侯或流亡或兵敗,天下爲之平靜,人心也一樣嚮往安定。尤其在燕氏統治最爲穩定的根基,幽州、冀州、關中,如果不刻意的去提起,人們甚至都忘了鄴都還有天子。
燕氏所連帶的功勳貴族對此事樂見其成,過去最尊貴的士人大多跟從皇帝受限於被封鎖的鄴都影響力被降至最低,既不能影響趙王宮,也在國中沒有絲毫威望,失去朝野輿論力的貴胄被打落凡塵,他們什麼事都做不了。
在外戚宦官、董卓當政、王允執權、燕北遷都這一系列權力移交的過程中,天下真正的貴族們被環刀一刀一刀削肉剔骨,等到燕北封王趙國之後更是被一腳踢出權力中心。在這之前他們只剩一張嘴,現在連嘴都張不開了。
即便費盡心力地張開口來,也無法發出先前振聾發聵般的怒吼,只剩下鄴都裡天知地知的悄悄話。
皇權所能仰仗者,無非四大支柱,外戚、宦官、朝臣、勳貴。外戚與宦官被朝臣在十幾年前弄死在洛陽;勳貴們不是死了便是成了割據一地的諸侯,待到如今只剩下朝臣可用,偏偏朝臣還被燕北套上枷鎖關在鄴都之中。
如果燕北想用‘非法’的手段取得皇位,那麼他只需要開口讓人書一篇禪讓書送進鄴都,自有人會勸皇帝蓋下大印,只等着舉行禪讓儀式便可以了。
但燕北不想這樣。
其實時至今日,是否稱帝,只剩下最後一道坎,這道坎不是別的力量所能改變的,是燕北自己的心,要看他自己的選擇。
由他選擇,如何奪走劉氏的皇位。
是看起來‘合法’而他堅持認爲不合法的‘禪讓’?還是他認爲‘最合理’實際並不合法的‘造反’。
他不想高皇帝那時對先秦有深刻的恨,在那個時期,六國貴族還沒死完,以復國爲目的、以誅暴秦爲口號的叛亂此起彼伏,那時推翻秦朝有足夠的合法性。可這個時代不同,包括燕北在內,沒有誰對漢朝有深刻的恨意,即使哀其不幸,即使明知王朝已氣數將盡,就算再還政皇帝也無法以過去的朝政體系來維持如今趙國龐大疆域。
但依然沒有造反的理由。
漢朝的崩潰,並非是單單因爲皇帝的荒謬,即使有先帝的原因,現今在位的皇帝卻沒有什麼過錯……他根本就沒自己執掌過朝政,又何來過錯呢?
甚至就算燕北自己,對漢朝也充滿感情,這種感情不是說他表現出有多熱愛,而是他根本無需表現。他穿漢服說漢話寫漢字,用漢家兵法打下一片大大地屬於漢家人自己的土地,甚至下意識地在談及百姓時會說‘我漢家百姓’、談及武士必稱‘我漢家兒郎’,他的父兄生在漢朝死在漢朝。他是漢人,這早已深入骨髓,並非是像是他的部將那樣幾句自稱趙將就能改變的。
只是局勢終究走到了這一步,諸侯滅王朝興這種規律無法改變,漢與趙必須定下主從。倘若長久於此,或許十年二十年他在世尚能維持,但終有一日他將沉睡長陵,到時候沒有威信的燕桓依然能像他這樣把持朝政?
如果不能,那麼他打出的江山、他劃定的疆域、他的天下,都將拱手送人。
他必須親手終結這個衰敗的王朝,爲追隨自己的人給出一個交代,也爲自己的後人留下一個法理。
這個法理殘忍無比,但在燕北的天下觀中卻又無比地正確——造反。
燕北不是趙政,他喜歡讀史,恰好他所處的地位與見聞能夠讓他理解書寫在史書背後的意義。
滅六國者六國,非秦;族秦者秦也,非六國;秦人不暇自哀,而漢人哀之;漢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趙人而復哀漢人也。燕北不希望人們這樣不斷地哀怨下去,這也沒什麼可哀怨的。王朝的興是因天下需要興,而王朝的亡則是因爲王朝不能繼續率領天下興,既然漢朝皇帝不能率領百姓安寧強大,那麼就由他燕仲卿來率領,他要用他奪取天下的方法來告訴天下吏民——倘燕氏子孫不能御天下使天下苦,君可自取天下使天下甜矣。
這個法理是警示燕氏後人也告訴天下百姓,皇權並非用來高高捧起尊敬,亦不是平白無故受人愛戴。皇權是率領,率領子民衣暖吃飽,是率領子民開拓疆域,區區守成不足以稱皇權。而這個法理對燕氏後人最殘忍的一點便是昭告天下,當天下陷入紛亂、諸侯裂土割據、權臣率獸食人,統率萬民,餐野宿、劈荊棘,始開天地寸土基業。
匹夫亦有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