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在彭明傑眼前晃動了一下,彭明傑連眼珠子都沒移動分毫。等張斌手一縮,彭明傑卻開口了,“別老晃盪,我沒死。”
“沒死你還不起牀,太陽都曬屁股了。”張斌邊說邊起牀,卻見彭明傑還是沒動一下,不由打趣道,“你該不會是做鬼的,晚上起牀白天睡覺吧。”
彭明傑卻突然坐起,看着張斌,直到把張斌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他沒頭沒腦說了句:“謝謝!”
“謝什麼?”
“謝謝你昨天聽我說話,我現在心裡好受多了。”
張斌憨厚一笑,正要說話。彭明傑面色又一冷,冷眼說道:“不過,如果你敢把昨天我說的話讓第三人知道,我立即宰了你。”
張斌一點也不介意地拍了拍屁股,聳了聳肩膀,端起木製臉盆,出去打洗臉水去了。
夏日炎熱,沒法存放肉制東西,託張斌踢死的那頭大野豬之福,這幾餐大家都可有油水吃了。張斌和彭明傑二人各自端着一碗飯,蹲在地上看游擊隊員們訓練,默默地吃飯。
“他們訓練得怎麼樣?”
“不怎麼正規。”二人的關係,經過昨夜一番談話,拉近了許多。不過,兩個都不愛說話的傢伙在一起,所說的話,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平常人不習慣,大概也只有二人能適應。這不,面對張斌這沒頭沒腦的突然問話,彭明傑卻很習慣似的,淡淡地說:“但值得敬佩。”
“我也是這麼認爲的。”
二人繼續扒飯,老久不說話。直到要吃完時,彭明傑看着面前的大樹,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想學狙擊之術嗎?”
“想!特別是那個如何隱藏自己的本事,很厲害。”確實,上次彭明傑在張斌眼皮子底下隱藏了自己,讓張斌着實震驚了一回,印象極爲深刻。一聽彭明傑問話,他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
“等把張天寶烈士的腦袋取回來,我就教你。”
“好!”
“作爲交換,你得把如何才能一腳踢死一頭野豬的本事也教給我。”對於張斌如何能一腳踢死一頭野豬之事,彭明傑也很想知道,他明白這可不僅僅靠腳力完成,還得有技巧與膽量。
“好!”
說完,張斌端着碗走向老班長,一眼也沒瞧彭明傑。
……
張斌坐在門口左邊,彭明傑回來直接蹲在右邊,二人都習慣保持自己的冷酷。
“給!”
“謝謝!我不抽!”
“我以前也不抽,但二叔沒了後,我開始學着抽。”
彭明傑看了一眼張斌手裡的煙,本想說什麼,嘴脣動了動,還是沒出聲。
兩人又呆了一會兒,彭明傑說道:“爲了幹掉崗田,鬼子軍營那兒我去過幾次。就連那個裝張烈士頭顱的盒子我也近距離仔細觀察過,裡面全是石灰粉,顯然是在等你上鉤。”
張斌低着頭,猛吸一口煙,沒做聲。
“我考慮了很久,卻沒法子取下來,所以,還得想別的辦法。”
“嗯!”
“你想到了嗎?”
“沒有!”
又沒話了。二人就這麼一蹲一坐,看着林海,聽着如濤水般的風聲,體會着時間流失。
其間,康小二和老趙還有幾位同志從他們身前經過,或想與他們聊天,結果,卻得到了個簡單的“嗯”“啊”“哦”之類能把說話人氣死的答覆。久而久之,大家也都習以爲常,看着兩個本事高強,卻又性格冷淡怪癖的人在那裡悶坐,天知道這倆傢伙在想什麼。
要到中午了,康小二叫他倆去吃飯。
“孃的,老子真想一刀捅死龜田那個龜兒子了事。”
張斌這麼無厘頭發泄似的一聲低沉怒罵卻讓彭明傑一愣,他雙眼精光一閃,一把抓住從身邊經過的張斌,“說得好,有辦法了。”
張斌不解地看着他。
“我們可以用龜田的腦袋來換。”彭明傑的語氣雖然興奮,但那長期養成的冷酷表情卻讓他看上去依舊冷傲。
張斌一聽,當即搖頭,“不可能,龜田這龜兒子,膽子比兔子還小,每次外出,都帶着老大一羣鬼子,我們根本沒辦法接近。”
“我有槍,五百米以內,保證能一槍要了他腦袋。”
張斌雙眼猛然閃出一片火花,可瞬間即滅,“那也不行,我們現在是想取回二叔的頭,如果殺了龜田,說不定,他那個二當家恆元惱羞成怒之下,一把毀……咦!等等!等等!我們雖然不能殺了龜田這個鬼子大當家的,卻可以殺了恆元這個二當家,然後用恆元的腦袋來交換。想來,以恆元的地位,到時候,那個龜田想不換也不行了。”
張斌來了興趣,也不去吃飯了,蹲在彭明傑身邊,興奮道:“我前些日子仔細觀察和打聽過鬼子的行爲,他們和我們一樣,也很尊重死人的。就算有些士兵戰死,他們也會把士兵燒成骨灰,然後……”
“就這麼辦,孃的,想來,用恆元的腦袋來交換的話,龜田也不得不交換,不然,他手下那些兵還不造反?”彭明傑說到這兒,眉頭突然一皺,“可是,恆元那兒我們該怎麼取他腦袋呢?”
張斌想了想,卻無法想到具體的辦法。
一時間,二人蹲在地上,又成了看着地上螞蟻發呆的悶葫蘆。一旁的康小二好生無語,只能陪看着。直到老趙親自來催促吃飯,三人才起身離去。
……
吃完飯,張斌和彭明傑又開始“發愣”,康小二怕二人發愣發傻了,拿着兩個竹筒做成的杯子,給二人遞來開水。
張斌下意識地接過竹筒,還沒等康小二說燙,他就喝了起來,結果,燙得張斌渾身一個激靈。
康小二以爲他被燙着了,急忙去找冷水,哪知張斌卻又小小地抿了一口,突然雙眼放光看着彭明傑,興奮道:“有了!”
“怎麼,快說!”
“我記得,鬼子佔領三橋鎮後,順便也讓鎮後那個溫泉成了他們獨自享受之地,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鬼子去那裡洗溫泉。而那個恆元,簡直就是個溫泉迷,每隔幾天就要去一次。我以前到鎮上趕集時,隔着老遠看見過好幾次。”
“真的?”
張斌激動地點了點頭,又想到了什麼,“不過,他們每次都是十幾二十人同去,都帶着槍,想要搶到恆元的腦袋,可沒那麼容易。”
彭明傑想了想,笑道:“那有什麼,只要有我的槍在,保證讓他們乖乖地放棄恆元的屍體。”
“那好,我們再仔細商量商量。”
……
大家商量之時,鬼子的狙擊手崗田,卻提着他那口長箱子,一步三晃吊兒郎當地向軍營外走去,沒人知道他去幹什麼,也沒人敢過問。整個營地,除了龜田大佐外,就連恆元中佐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不過,相對於崗田在營地裡左諷刺右貶低的口無遮攔,他的離開,反而讓大家安心不少。
蟠龍溫泉,位於三橋鎮東北面,離三橋鎮不遠,雙方僅隔着一座蟠龍山。從鬼子軍營那算起,走小路的話,也就二三十分鐘的腳程,跑步恐怕連十五分鐘都不用。這個溫泉其實並不大,因稀少而在附近小有名氣,不過,這種名氣僅限於當官者,老百姓就是想洗也沒那個福氣,它自古就被有權勢之人佔據。小鬼子到來後,又被田家人獻給了小鬼子,現在就連田家人也不允許去洗溫泉,那裡已經成了小鬼子專用之地,順帶着連溫泉邊上的那座小別樓也成了鬼子的。因路程近,鬼子到這兒洗溫泉成了常事,放心得很。
只是,最近龜田一反常態,吃虧後居然沒報復,反而冷靜無比,但這種冷靜卻讓人格外害怕,彷彿有種風雨欲來前的寧靜之感,要是換成以前的恆元掌握指揮權,早就暴跳如雷來個“三光”政策了。而龜田更是限制一向愛洗溫泉的鬼子去蟠龍溫泉,就算是去,也都是上百人全副武裝,輪流洗。不過,相對於二把手恆元來說,官位帶給他很多方便之處,他時常偷偷地帶人去洗就是其中之一。
這天,第三支隊全體出動,目標自然是蟠龍溫泉。用老趙的話說,既然鬼子那麼愛用我們中國人的溫泉,那我們就給鬼子來個驚喜,讓他們一輩子記得中國的溫泉。
在蟠龍溫泉高處的某個不起眼的大樹邊,張斌和彭明傑就隱蔽在此,高度正合適,距離也不遠,整個溫泉盡收眼底。
相對於別人的焦躁等待,張斌氣定神閒地趴在地上,這時,他想起了來時和老周的一席談話。
“張斌同志,既然已是自己人,那我可就開門見山直說了。”
“嗯!老周,不!指導員,你說。”
“得!得!在沒外人時,你還是叫我老周,我叫你阿斌。突然一改口,還真有些不習慣。”說完,老周面色嚴肅起來,“阿斌,這次我到縣裡開會時,縣委田書記手把手地拉着我,親自點了你的名。”
張斌不解地擡頭看着老周。
“主要就是爲了鬼子的那個狙擊手崗田板次郎,他在我們中國殺人如麻、作惡多端,不久前又在臨縣讓我們損失了好幾個同志,真是血債累累,罄竹難書。可他既然到了我們的地盤上,那麼,我們是不是有義務把他除掉?”
見張斌點頭後,老周笑了笑,“那個彭明傑既然同樣是狙擊手,又是被友軍專門派來對付崗田的,進門是客嘛,所以,就和上次說的一樣,委屈你一下,給彭中校當幾天副手,怎麼樣?”
張斌習慣性地低下頭。和彭明傑的一夜談話,雖然使雙方成了朋友,可朋友歸朋友,面子歸面子。張斌認爲,這就好比兩個江湖門派,既然自己加入了一個門派,那麼,另一個門派的人到了自己這兒,應該比自己低纔是,爲什麼就比自己高呢?天下哪有這種道理?可張斌不愛爭辯,所以乾脆低頭不語。
老周不愧是發動羣衆的老手,一看張斌那沉默不語的態度就知道原因,當下坐到張斌身邊,嘆了口氣,“唉!張斌,我也知道你的本事,說得公平點,就是兩個彭明傑也打不過你一個,可現在我們要從大局出發。”
大局?張斌擡頭看了一眼老周,又低下頭。
“現在國共合作,一致對外,唯一的目標就是把小鬼子從我們中國的土地上趕出去,所以,我們吃點虧,也得認了。”見張斌這次擡頭看自己,並沒有低頭,老周趕緊說道,“往小處說,人家是專門來幫我們對付崗田的,遠來是客,而且又是用命相搏,你說,我們是不是也應該表現得大度點兒,給他當個副手又能怎麼了。況且,你要能跟他相處得不錯,還能跟着他學到不少東西,最少,你可以跟着他學習狙擊之術,等他完成任務走後,我們不也就有了自己的狙擊手嗎?從那以後,我們就可以萬事不求人了不是……”
張斌瞄了一眼身邊的彭明傑,嘀咕了一句,“嗯!有道理。”
“你說什麼?”
“沒什麼。”張斌隨口答道,然後,悄悄地問着,“你什麼時候教我狙擊之術?”
“現在就可以。”
雙方都在等待對方開口,可兩個木頭人,豈能隨便開口,這不,最終還是彭明傑先忍不住開口,“聽他們說,你箭法厲害,槍法也了得,我問你,你以前用槍殺人時,是怎麼判斷目標與自己的距離,是怎麼判斷周圍的風向,風速,是怎麼判斷子彈運行的軌跡,是怎麼……”
一連串的專業知識,聽得張斌目瞪口呆,最終,他只能低頭小聲道:“我從來沒有用槍殺過人。”
“那他們說你都殺了好幾個鬼子,你用的是什麼武器?”
“用刀和弓箭。”
彭明傑愣了一下,然後,重重地拍了一下張斌的肩膀,向他豎起了大拇指。
原本有些不好意思而低頭的張斌,一見這手勢,也愣了一下,隨即,憨厚地笑了。
“你是獵人,總用槍打過獵吧?”
“嗯!用火槍打過。”
“那你打獵時,是怎麼判斷自己就能打中獵物呢?我是說,如果距離稍遠點的話,你怎麼判斷?”
“沒什麼判斷,打了十幾年了,完全靠感覺。”
“感覺?”這次,彭明傑是真對張斌有些刮目相看了,一輩子玩槍的他當然知道,如果一個百發百中的槍手對你說,他打槍完全是靠感覺,那也就只有一個意思:對方已能隨心所欲地打槍,其境界根本就是一般槍手望塵莫及的。
“嗯!就好像我去打野雞,先放狗去驅趕,草叢裡的野雞必然驚恐飛起。而野雞本身肥大,翅膀卻很小,根本飛不高也飛不遠。更何況它還有個致命的特點,野雞飛起時,往往先直線往上飛,飛到一米五到兩米時,它就會有瞬間的停留,然後纔會向四周飛去。而我們打野雞,也就是估摸着它那停頓點所在的高度,然後,趁它停頓的那一瞬間開槍,保證一槍一個。還有我踢野豬時你也見到了,看起來很危險,其實,你只要仔細觀察就會知道,跑動中的野豬,在低頭的那一瞬間,它的速度會變快,但它此時就成了個瞎子,此時,無論你是跳起來還是閃開,它都不會追你。”
難怪這小子年紀輕輕就能得到大家的敬佩,其狩獵的本事果然厲害,對各種動物的死命之處瞭解得也相當多。心高氣傲的彭明傑看向張斌的眼神再次變了,不是那種俯視,而是平視。彭傑明當下從懷裡掏出本書遞給張斌,正色道:“這本《狙擊手手冊》是我學習狙擊之術時,德國教官發給我們的,現在送給你,你有什麼不明白的,可以來問我。”
光這書的名字,那個“狙”字和“冊”張斌就不認識,他如何讀得了。不過,張斌也愛面子,他嗯了一聲就把書收起來,心裡卻想到了康小二,這傢伙在外面讀了這麼多年的書,讓小二給他念就行了。
“好了,張斌,現在有時間,我教你最基本的子彈運行軌跡。你看,我們步槍子彈打出去時,因槍內的膛線緣故,所以,是處於高速旋轉而去,這樣一來,就會極大減少外界因素對它運行軌跡的影響,如果短距離的話,只要環境不是太惡劣,我們就不必在意,可是……”
“短距離是多少?”
“百米內。”
“如果是中等距離的話,那麼,我們就要注意周圍的環境,比如……”
“等一下,等一下,中等距離是多少?”
“一百米到四百米內算中等距離。”說完,彭明傑看了一眼張斌,很乾脆地補了句,“四百米外的都算遠距離。”
“如果是中等距離或遠距離,那麼,我們首先要注意的是周圍的風向與風速。張斌,你平時打獵,是怎麼辨別風向與風速的?”
“這個簡單,你看看周圍的葉子不就知道了。”
“那要沒葉子了?”
“沒葉子就看草。”
“那要沒葉子也沒草了?”
“我一輩子都在山裡打轉,怎麼可能沒葉子和草呢?”
“我是說如果。”說完,看到張斌開始苦思冥想起來,彭明傑乾脆直接給出了答案,直接從張斌頭上拔了根手指長的頭髮,比對在眼前,看着頭髮順風而彎,“我們可以用頭髮或者身上軟而輕的東西來測定。比如說身上的衣服線。”
“那你怎麼拔我頭髮?”
“我這是爲了讓你記憶深刻。懂不?”
張斌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其次,我們就是要注意萬有引力。”
“我還是把書還你,你親自教我吧。康小二那傢伙絕對不知道這些。”張斌突然插口,並把剛收好的書還給彭明傑。然後,在彭明傑的不解眼神下,他繼續問:“什麼是萬有引力?”
“呃……”彭明傑首次發現,自己教張斌是如此錯誤的決定,雖然對方很好學,可一個連字都認不了幾個的學生,你去對他說萬有引力,與對牛彈琴沒什麼區別。
於是,彭明傑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總算讓張斌明白了什麼是萬有引力,累得彭明傑把二人身上水壺裡的水都喝光了,心裡比過火焰山還燥悶。
鬼子的毛都沒見到一根,除了張斌學得津津有味,彭明傑耐心教導外,別的同志都有些耐不住了。在溫泉路上又守了一天一夜,這種漫無目的的等待確實非常人所能忍受。再說,駐地還有別的事,不可能老這麼等,所以,老趙帶隊先回去了,留下張斌和彭明傑二人依舊邊學習邊等待。
“我說,阿斌,你這姿勢還是不對……你應該把樹葉多蓋點,這樣才能減少氣味外泄……你別笑,我可是非常嚴肅的在教你,要知道,如果因爲敵人聞到了這味道而知道你的存在,那時,你後悔可就晚了。”兩人來到這兒已經兩天兩夜,現在是第三天清早。經過這幾天的接觸,二人親近了不少,至少稱呼上有了很大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