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牆的另一邊,井川面色雖然鐵青,卻很有大將風度地沉着應戰,一邊指揮手下對付眼前這十幾個游擊隊員,一邊讓手下把背上的揹包向火牆扔去,想借此臨時鋪出一條路,好過去接應,可結果,老周他們準備的煤油實在太多了,揹包一扔上去,立即燃燒,看着越燒越旺的火勢,井川少佐忍着怒氣,派人繞開火牆,從兩邊迂迴支援。
遠水救不了近火,戰鬥很可能瞬間結束。從未吃過如此大虧的井川冷冷地坐在一塊青石上,眼中火星外冒,此時的他,正處於爆發邊緣。
一名鬼子炮兵見游擊隊員們一邊砍人一邊搶奪炮彈,他一咬牙,把肩膀上扛着的小鋼炮投向了火牆,而他身旁的同僚,也跟着做。簡易工事修得很結實,兩門小鋼炮一門被丟到了火牆上,任憑火海燃燒,而另一門,則很頑強地碰到火牆後栽向另一邊。
“丁零當啷!”在這戰火聲中,這門小鋼炮滾動在石板上所發出的聲音很異常,又清脆易聞,讓十幾米外正無可奈何而獨自生悶氣的井川疑惑地掃了一眼,而這一看不要緊,井川的怒氣徹底衝破了理智。他跳起來,抽出指揮刀,指揮身邊那羣正對着火牆衝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乾等着火勢自然熄滅的鬼子兵開槍。
“長官,他們可都是……”
一名副手急忙抱住井川大聲勸解道。畢竟,對敵人殘忍,並不見得會對自己手下人也兇殘,更何況射殺自己的士兵,會引來極大的麻煩,軍事法庭恐怕等的就是這種大出風頭的事件。井川可不是崗田那種瘋子,也沒有崗田那麼大的靠山,他這命令一下,恐怕,除了割肚皮外,沒第二條路可走。
聽着副手那焦急的話語,看着手下們驚愕的表情和發愣的動作,井川也有所停頓,可這個要死不死的時候,火牆對面突然傳來了一聲“天皇陛下萬歲”,隨即就是一聲槍響。井川如同面對殺父仇人一樣,被這句話刺激得腦袋徹底蒙了,暴烈的性子完全佔了上風。
“爲了天皇陛下,他們已經全部玉碎……”大吼中,井川擡腳踢飛副手,跑到一名機槍手邊,一把搶過對方手上的輕機槍,“爲了天皇陛下,射擊!”
“嗒!嗒!嗒!嗒……”
“啪!啪!啪……”
輕機槍響了,手下的人也跟着扣動扳機,於是,子彈穿過火牆,掃向游擊隊員。
……
老趙摸了一把臉上的血,那是他剛斬殺一名鬼子時,被對方血液噴濺到臉上的。看着十幾個人圍着個死不投降的鬼子進行肉搏,張斌帶着一羣人正快速把兩門小鋼炮擡進小巷子裡,老趙笑了:多少日子沒打這種順心的仗了,有今天這一仗,死也值。
“同志們,用槍,儘快結束戰鬥!鬼子大部隊要來了。”
老趙的話剛一喊完,井川掃射而來的子彈頭便到了。
兩發子彈幾乎擦着老趙的衣角而過,讓老趙大爲驚駭。戰鬥還沒結束,鬼子怎麼可能射擊,難道他們不顧忌自己人了。
“臥倒!快臥倒!”老趙立即趴在地上,惡狠狠地向隊員們怒吼。可惜,還是有三名隊員被子彈掃中,瞬間倒地慘叫。
見大部分隊員慌忙臥倒後,居然還要向鬼子摸去,老趙急了,“開槍!開槍!別和他們糾纏。”
在槍聲響起的瞬間,老趙又拼命地咆哮,“爬過來,爬過來,千萬別擡頭,快!快!快啊……”
大個子見最後一個鬼子躲到了那兩個重疊在一起的鬼子屍體後面去了,他不甘心,立即爬了過去,從鬼子屍體的腳邊繞去,然後一把撲了過去。大個子舉起拳頭猛砸下去,一連砸了十幾拳。老趙剛好爬到小巷子口,回頭一看,正好見到大個子掄起拳頭在砸人,當下急了,“大個子,大個子!你在幹什麼?還不快給老子爬過來。”
“隊長,等一下,我還沒打死他呢。”
老趙氣結,又知道大個子腦子有點問題,只能吼道:“快打死他。”
很快,大個子就向老趙喊道:“隊長,隊長,我又打死一個鬼子。”
“好小夥子,快過來!”
“哦!”
見大個子居然要起身,老趙比火燒眉毛還急,“趴下!趴下!爬過來,快爬過來。”
老趙吼完回頭,又對正在掩護射擊的陳長鬆喊道:“你打準點,掩護大個子過來,別節約子彈!”
大個子腦袋雖然有點問題,但他一向很聽從命令,吃苦耐勞。一聽老趙這麼嚴肅的命令,馬上很嚴格地執行着。
大個子爬着爬着,發現身邊一米處有一門小鋼炮,想着老趙對自己很不錯,想着老趙經常說如果有一門小鋼炮怎麼怎麼的,眼前不就有一門嗎?於是,大個子順手把小鋼炮抓過來,得意地擡頭對正緊張萬分地注視自己的老趙笑着喊道:“隊長!隊長!你不是想要小鋼炮嗎,我給你撿到一個。嘿!嘿!”
老趙那個急啊,恨不能衝過去給大個子一頓暴揍。可一想到大個子那腦袋,老趙就知道,逼不得也吼不得,否則大個子一急,很可能會抱着小鋼炮跳起來。他只能慢慢勸,語氣盡量溫和地喊道:“行!行!行!你是好樣的,不過你一定要慢慢地爬過來,算我求你行不?你千萬千萬別犯脾氣,別衝動,對!對!對!就這麼爬,要一點一點地來,別急,別急。”
大個子很聽話地一直按老趙說的做,可就在雙方距離不到四米時,大個子認爲安全了,抱起小鋼炮,一下子跳起來就向老趙衝,邊衝還邊笑道:“隊長,你看,我……”
聲音戛然而止。那一刻,大家的心裡一緊,卻又無能爲力,只能幹看着。
大個子身體猛然抖動了幾下,手中的小鋼炮立即掉向地面。他茫然地看了看胸口處的三個彈孔,又看看正在地面滾動的小鋼炮,身體一軟,跪在地上,手卻伸向小鋼炮,身體自然向前倒去。倒地後,他還一點一點地爬向小鋼炮。
大家都在叫喊哭號,老趙和陳長鬆也是邊伸手使勁擋住隊員邊大喊着大個子。
大個子終於抓住了小鋼炮,剛一使勁卻猛然噴出一口血來。他又倒下了,但他的右手,卻抱緊了小鋼炮。
就在大家急切地想要衝過去時,大個子卻擡頭看了大家一眼,笑了。然後,他深吸一口氣,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雙手使勁把小鋼炮向前一推……大個子再也沒有力氣了,躺在地上的他,目光緊盯着小鋼炮,手一點一點地再伸過去。
看着戰友死在眼前,這是每一位軍人的悲痛!而首次體驗這種悲憤感的張斌無法接受,彷彿又回到了二叔爲救自己而死的那個時刻。
張斌突然掙脫阻攔,一躍而起,落地一滾,再向前一趴,直接來到大個子身邊。也不多話,他回頭奮力一腳蹬向小鋼炮,小鋼炮被踢到牆邊,隨即被隊員提了過去。然後,張斌回頭看向大個子,卻見大個子對自己一笑,張嘴想要說什麼,然而只能見到他嘴脣微動,無法聽清楚。最後,大個子頭一偏,在張斌眼前就這麼去了。
張斌一把抓住大個子的衣服,一點一點地把他拉進小巷子。
看着隊友們關切地撲了過來,張斌站起來靠在牆上,看着天,久久不語。老半天后,感覺到臉上有些冷,他隨手一摸,居然是淚水,不知什麼時候,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夜色下,鬼子不敢進林子,衆人急速撤退到蟠龍山的半山腰才得以喘口氣。
張斌一路無語,聽到休息命令,他也就隨便靠在一棵樹上休息,腦子裡卻全是大個子的身影。
“怎麼了?”
回頭一看,彭明傑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冒出來。藉着月光,張斌清晰地看見,彭明傑的眼神凌厲,殺氣濃烈,但更多的卻是興奮。
張斌默默搖頭。
戰爭是要死人的!有的人雖然是英雄,卻死得默默無聞;有的人雖然是小人物,卻死得驚天動地。
張斌不知道大個子叫什麼名字,只知道他是老周調到這兒時,在發動羣衆參加游擊隊時第一個報名的。大個子力大如牛,可小時候得過病,因此腦子反應有點慢,但張斌永遠記得大個子來請自己教他武術時的那一段感慨萬千的談話。
“你爲什麼要參加游擊隊?”
“我媽說,參加游擊隊就能打鬼子。”
“那你爲什麼要打鬼子?”
“因爲我進城給我媽抓藥,守在城門口的鬼子非要我從他們褲襠下鑽過去。”
“你鑽了嗎?”
“鑽了。”
“慫包!叫你鑽你就鑽?”
“我不鑽他們不讓過,我就給我媽抓不到藥了。”
“你都鑽鬼子褲襠了,還打個屁的鬼子。”
“我媽說,爲了今後抓藥時不從鬼子的褲襠下鑽過去,我就得打鬼子。”
多麼質樸的原因,卻讓每一個聽聞這段話的中國人都有種莫名的悲憤與傷感。
“彭中校,你回來了。結果怎麼樣?”老周和老趙正在安撫同志們的情緒,正好走到張斌身邊,見彭明傑已經回來了,二人立即走過來。
見張斌手裡只有水壺而沒有九斤袋,老趙立即把自己的九斤袋遞給張斌。張斌接過,卻像在發泄什麼似的,抓起裡面的炒米,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九斤袋是游擊隊必備之物,隊員們把米炒熟,然後裝進用布縫成的圓形長袋子裡,關鍵時刻方能吃。而每到一個地方補充給養時,隊員們首先得把袋子裝滿,因爲一袋所裝的重量一般爲九斤,所以叫九斤袋。當然,有的地方裝的是生米等糧食。
彭明傑微微搖頭,嘆氣道:“可惜那一槍沒打中龜田,讓他逃過一劫。”
老周和老趙一愣,心頭大叫可惜,但嘴上自然不能打擊自己人的士氣。老周笑道:“算龜田運氣好,算了,算了,彭中校,彆氣餒。只要你活着,下次還有的是機會。”
彭明傑居然也會開玩笑,這可不常見。彭明傑擡起頭,大笑起來,拍了拍背上用布包裹好的槍,帶着幾分得意道:“我雖然沒幹掉龜田,可那個崗田板次郎,卻已成我彭明傑的槍下之鬼。”
“真的?你確定?”這消息比殺死龜田還要讓人無法置信,老周不得不小心謹慎。
“我親眼看到子彈打進他這兒。”彭明傑指着心頭,“如果這樣還打不死他,那就沒辦法了。”
老周跳起來,一把抱住彭明傑,又跳又叫。彭明傑顯然不習慣這種慶祝的方式,可又不好直接推開正興高采烈的老周,最終,他有些尷尬地拍了拍老周的肩膀,表達自己也同樣開心。
今天的戰鬥雖然付出了代價,但戰果輝煌,可以說是第三支隊重建以來,打得最漂亮的一仗,當然值得大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