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斌的家在三橋鎮北面稍稍偏東,三橋鎮離張斌所住的地方直線距離有十五里地,林中有句老話:看見山,跑死馬。兩地中間還要翻越兩座比較大的山,所以,張斌一直快步走了近兩個小時,才見到三橋鎮。
三橋鎮背靠蟠龍山,面對悠藍見底的清涼河,四周都是大山,一條公路從鎮中心穿過,而鬼子的軍營就在鎮東邊一里外的那片綠草地上,兩者相隔一條小河,就是張斌先前殺鬼子所潛的那條小河。
張斌坐在蟠龍山的半山腰上,注視着眼前的一切,特別是鬼子軍營的情況。小黑很懂事地臥在旁邊,張斌一邊摸着小黑的腦袋,一邊思索着。
觀察了很久後,看看頭頂的太陽,已是中午,張斌嘆了口氣,強打起精神向山下走去。
走入街道,街上明顯冷清,冷清得張斌心頭有些發毛:今天是各村各寨來鎮裡趕集的日子。以前這裡用人山人海、車水馬龍來形容都不爲過,那時賣什麼的都有:撥浪鼓、打白糖、鹽巴、鐵器、各種剪紙等等,花鼓戲、玩雜耍、說書、擺棋局的也都能見到。甚至還有一個笑話:說有個傢伙在賭館裡輸紅了眼,就把隨身的兩把盒子炮當街叫賣,被當兵的發現,他也不急,對方離他不到五米時他一溜煙的鑽進人羣,當兵的就只能望着人海興嘆,連追的意思都沒有。可如今同樣的日子,街面上偶爾有幾個小孩在街邊玩耍,原本天真的笑容此時也顯得幾分拘謹,看得張斌心裡直嘆氣:三橋鎮是水、路兩運的集散地,是個大鎮,離北面的省府長沙市約一百二十公里,離東北面的縣城纔不過二十公里,自古就是繁華之地。可以說,三橋鎮是進攻長沙城的橋頭堡,無論是物資的轉運還是地理位置,都比江陰縣城重要得多。想想八個月前,這兒還是人潮涌動熱鬧非凡,如今卻變得這樣的冷清。看着街道邊用石灰刷寫的“大東亞共榮”等標語,張斌的心一陣陣發緊。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的三橋鎮,如今卻成了鬼子的中轉站,還特意安排了一箇中隊。
“咚!咚!咚!”鎮西邊是貧民區,相對於南面那依舊熱鬧繁華的龍潭碼頭,西面顯得更加落魄冷清。張斌敲着一處瓦房子大門,那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張大虎和張二虎家。
“誰啊?”
“大嬸,是我,阿斌!”
“阿斌啊!快進來,快進來!”大門一開,一個四十五歲左右的婦人笑容滿面地把張斌拉進屋,然後還悄悄向左右瞥了幾眼,確定沒有生人後急忙關門。
大嬸的舉動讓張斌覺得好笑,“大嬸,怎麼呢?就你一個人在家嗎?大虎和二虎了?”
“噓!進去再說。”
來到客廳,大嬸從內房拿出幾個橘子給張斌。張斌把手裡的肉遞給大嬸,然後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張斌十歲時,母親就病逝了,十七歲時父親也去了,張斌心裡早已把這個從小就格外心疼自己的大嬸當成了親孃,所以每次下山,他都會給大嬸帶幾斤野味。而大嬸是這十里八鄉有名的媒婆,平時得到什麼好吃的東西,也給張斌留一份。
“大虎和二虎呢?”
“前陣子被鬼子抓去修碉樓,回來以後就出去了。”
“他們就沒回來過?”張斌心裡一緊,急忙問。
“這三個多月來倒是回來過兩趟,可每趟都是半夜悄悄回來,天沒亮就走了,偷偷摸摸的,害得我一個老太婆一天到晚也跟着提心吊膽。”大嬸找出一塊骨頭丟給小黑。看着小黑歡快地搖尾啃着,她才轉頭對阿斌說:“我說阿斌啊,我一個老太婆是管不了他們倆了,可你是他們的兄長,碰見他們啊,一定要他們快回來,不要在外面胡亂瞎搞的,如今這世道亂得很。”
“嗯!大嬸,碰見了我一定要他們回來。”張斌順口回答,他其實知道那兩位兄弟去幹什麼的,他們去打鬼子了。兩個月前,他們也邀自己同去,可看着坐在門口納鞋底子的小惠那一臉幸福樣,張斌默然搖頭。其實,不論是國民黨方面還是當地勢力,都曾經力邀他加入,張斌都明確地拒絕了,張斌不想爲自己增添任何麻煩。甚至就連鬼子來了後,別人請他入夥打日本鬼子,他也說:“關我屁事,又沒惹我,我幹嗎沒事找事去惹他們。再說了,我幹嗎要爲那個稅匪大王賣命?他抽稅抽得少嗎?咱們給他交稅,他憑什麼不保護我們?這個時候他又在幹什麼啊?”其實,這都是幾千年來封建思想教育下的好思想:所謂的民心,就是指肚皮,老百姓纔不管你城頭變化大王旗,他們只知道一點,誰讓自己吃飽了,自己就擁護誰。但這畢竟是指自己人,對於日本鬼子,大家雖然痛恨,可還是有很多人安當順民,不肯反抗,張斌就是如此,他不想自己寧靜而幸福的生活再起波瀾,所以,他一直沉默。直到鬼子飛機炸死了自己的妻子,張斌才豁然醒悟“國家”二字的重要性,才知道沒有國家的穩定,就沒有家庭安寧;才知道一味的妥協並不能換來別人的憐憫,相反,只有反抗才能贏得尊重與安寧。就好像野豬拱地一樣,今天拱了一半,你要是不管不顧沒給它點厲害嚐嚐,它下次鐵定還來,反之,它絕對不敢再侵犯你的莊稼地。
可是,這些話張斌不能對大嬸說,因此,屋裡顯得有些沉悶。
“對了,你媳婦在家還好吧?懷上了嗎?”
“哦……嗯……還……”
大嬸一見張斌遮遮掩掩的吐詞不清,忙問:“是不是你又惹她生氣了?還是你不聽她的話,不願意學字?我可告訴你,你一個大老粗能娶上這麼一個水靈又有文化的女人,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別不知好歹的對不起人家……”
“不是!”
“那是怎麼呢?我說阿斌啊,在大嬸面前你就別想矇混過去。大嬸從小看你長大,你身上少了根毛大嬸也知道,快說,到底怎麼了?”
“沒事,大嬸,真的,她在家忙着了。”
“真的沒事?”
“沒事!”
“那就好,那就好。如今這小鬼子雖然不像剛來時那麼兇了,可他們還是壞得厲害,見不得東西,一見到東西,不管是什麼,他們都搶。現在街面上的人能跑的都跑了,我是跑不動了,老了老了也捨不得離開這兒,不然,我早就跑了。你媳婦不來也好,那麼水靈,要是讓鬼子見到,那可——呸!呸!呸!看我,又亂說了,菩薩別聽啊。”
“大嬸,沒事那我走了,我還要去換些鹽巴,下次再來看你……我把小黑留在你這兒,等下再來領它,可以不?”
“有什麼不可以的,和大嬸還這麼客氣就是討打了。還有啊,你沒事可要多來看看大嬸,別一兩個月才下山一次,要常來陪陪大嬸,不要讓大嬸擔心,知道不?”
出門時,大嬸還不忘說了句:“阿斌啊,要是小惠懷上了,可一定要先告訴大嬸,大嬸雖然年紀大了,但到底是過來人,知道怎麼去伺候月子。放心,大嬸這把老骨頭還活動得開。”
正要離開的張斌猛地聽到這麼一句,心裡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溜溜的直想大哭一場,但他知道大嬸身體不好,所以他緊低着頭,轉身疾步離開。
快步走過轉角處,張斌一屁股坐在地上,從胸口掏出一把長命鎖,死死地捏着。那是他在小惠出事那天買的,因爲小惠一直嚷嚷着要這個東西,說將來能保佑孩子。因爲窮,他一直買不起,那天剛好打到一頭百來斤的野豬,賣了後路過銀匠鋪,狠狠心就買了一個。而如今,他就是想送也送不了了,只能是一種對小惠悲痛的思念,他只能一個人默默地流着傷心的淚。
“喲!大白天的,一個大老爺們居然在大街上掉眼淚珠子,你他孃的真不知道害……”
一羣狗腿子簇擁着一個少爺模樣的人圍到張斌身邊,其中的一個狗腿子話還沒說完,那個少爺一見是張斌,臉色陡然一變。
“啪!”
少爺擡手對那狗腿子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少他孃的用你那雙狗眼看人,都他孃的給老子記住了,這是老子的兄弟,要是誰敢亂說我兄弟一個字,老子活埋了他。”
“田少爺好!”張斌抹了把眼淚,急忙站起來向這個惡霸問好。
“打住!打住!我說兄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他把那羣狗腿子趕到一邊,繼續道,“咱倆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給你說過多少次了,叫我小蟒就成,幹什麼成天少爺長少爺短的,你是不是不拿我當兄弟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