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他從身上解下兩顆手雷遞了過去。
“我說阿斌,你家到底還有多遠啊?你老說近了近了,可這話你都說了五六次了,每次都要翻過幾個山頭。”
“我說阿斌,要不,我們在這兒休息一下,這一天下來,累得要死。”
不知是否有心靈感應,張斌越來越牽掛小黑的安危,安葬好二叔的頭顱,他便馬不停蹄向家裡趕來。而以彭明傑冷傲的性子,加上他****的身份,在第三支隊除了能被他看得上眼的張斌外,還真沒朋友。他便以看看張斌家爲藉口,死皮賴臉的跟着來了。這一路上,彭明傑居然一反常態,囉唆個沒完,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求張斌慢點。其實,兩人心裡都清楚,彭明傑之所以這麼做,就是想多寬慰一下張斌那種不好的預感。
“要不,我還是給你上上狙擊課吧。阿斌,你知道狙擊手的價值在哪兒嗎?”
“你別老是點頭搖頭的好不好,說說話成不?”
“你說,我聽!”
“其實,狙擊手的價值不在於他射殺了多少敵人,而在於他的存在對敵人有多大的震懾力。這話你明白不?你倒是說點什麼啊,算了,還是我給你打個比方……比如說,敵人正要行動,可一聽到他的名字,立即就猶豫或者直接取消了,這就是震懾力……你懂了嗎?不懂?好吧,我再打個……啊!”彭明傑又囉唆個沒完,可當他說得正起勁時,卻在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張斌的家——那個被鬼子飛機炸成廢墟的家!而眼前這一幕,讓他倒吸一口冷氣,他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
也不知鬼子是怎麼想的,他們沒有移動小黑,也沒有移動那兩條狼狗,所以,當張斌二人來到這兒時,看到的依舊是那慘烈的場景。
兩人同時停下步伐,張斌衝向小黑的屍體,卻被彭明傑一把捂住嘴,身體也被對方死死地按在地上。
張斌使勁掙扎,可彭明傑卻箍得更緊了。
“噓!噓!”彭明傑邊緊壓着張斌邊急促道,“阿斌!阿斌!冷靜,冷靜啊!”
冷靜?這叫張斌如何能冷靜下來,張斌掙扎得更用力了,可怎麼也掙脫不了。
最終,彭明傑急中生智,“聽我說,聽我說,阿斌,你看,這兒沒被鬼子動過,這是爲什麼,你想想,仔細想想。”
慢慢地,張斌停止了掙扎,紅着眼,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雙手死死地抓住地上的野草,緊緊地,奮力地扯着,如同要扯出他心頭的悲痛。
“鬼子既然沒動過這兒,那就是說,他們肯定在周圍守着,我們魯莽過去,不就正好鑽進了鬼子的包圍圈嗎?別動,別動!阿斌,冷靜,冷靜。聽我說,對,你別動,聽我說。鬼子既然還沒開槍,就是說,他們還在等待,要不就是還沒發現我們,那我們先在周圍悄悄地搜索一遍,給鬼子好好來個驚喜,就算一時不能殺光他們,但能幹掉幾個給小黑報仇雪恨也是好的。”
不知哪句話起了作用,張斌猛然擡頭看了一眼彭明傑。見彭明傑使勁點着頭,張斌終於用力點了一下頭。
然後,二人開始在這周圍仔細搜索,結果一無所獲。
確定周圍安全後,二人面色嚴肅,小心翼翼地向那座空墳走去。
看到小黑時,張斌又愣住了,隨即,大叫一聲小黑,頓時,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
跪在小黑身邊,張斌顫抖着伸出手,想去抱抱小黑那冰冷的屍體,彷彿無法相信這個忠心耿耿的親人會離開自己一樣。
三年前,當二叔把一個黑不溜秋的肉球似的小東西交給自己,並說這是他好不容易纔弄到的一條純種毛狗時,驚喜萬分的自己立即就把這肉球放進內衣,然後,正發抖的肉球,緊緊地貼着自己的肌膚,磨蹭着張斌溫熱的胸膛,發出歡快而有力的叫聲。兩個月後,小黑長大了不少,能跑能跳了,也開始搗蛋起來,它追着張斌褲腳咬,要不就是去咬牀腳,有時候甚至爬到牀上去撕咬牀被,小惠看到,定是怒氣衝衝地拿着棍子滿屋子追趕,小黑定然會哀鳴着滿屋子亂竄,最終向自己跑來,結果必定是被小惠抓起後頸,扔骨頭似的扔出來,自己看得大笑不已,也暗自心疼。小黑再大一點,能跟着自己去打獵了,從一開始的笨拙到最後的熟練,帶給自己無盡的歡樂。記得第一次打獵,小黑去追趕那隻受傷的兔子,在經過一個陡坡時,眼見兔子要進洞了,小黑追咬心切,一撲,結果兔子沒撲到,它卻順着陡坡滾了下來,圓滾滾的身材,跟個球似的滾落,讓自己大笑不已。如今,它盡忠盡職地躺在這兒,到死也在保護主人!
父母離去,張斌哭了;小惠慘死,張斌哭了;二叔戰死,張斌哭了;如今小黑戰死,張斌依然大哭。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別人可以罵張斌軟弱,居然會爲一條狗而大哭,那只是因爲他人不明白這人與狗之間的情義。小黑在張斌心中的地位,不比任何一位親人差,可以說,張斌從未把小黑當成一條狗來看待,而是把它看成了自己的親人,一個對自己忠心耿耿、不離不棄的親人。如今小黑去了,張斌如何不痛?如何不哭?
彭明傑深有感觸地嘆了幾口氣,拍了拍張斌的肩膀,蹲在他身邊,鐵青着臉,看着張斌,也看着小黑,陷入沉思。
張斌張着嘴,流着淚,無聲地痛哭。突然,張斌猛地抱起小黑,可就在這一瞬間,一旁的彭明傑卻驚駭地發現,小黑的肚皮中有一根帶血的絲線,一直延伸到地上,張斌一抱起小黑,絲線猛然繃直。
“別動!”
張斌猛地一驚,看向彭明傑,絲線悄然斷開。
彭明傑嚇得魂飛魄散,想都沒想,直接撲向正要用力站起來的張斌。
彭明傑一撲,抱住張斌向外接連滾動,張斌卻不明就裡,本能地掙扎着。
“轟!轟!”
接連兩聲近距離爆炸,震耳欲聾,地面接連顫抖,張斌從未領會過這等威力。
因張斌的掙扎,兩人現在的姿勢就有些無奈了:張斌懷裡緊抱着小黑,身後卻是緊抱着他的彭明傑,三人面對着爆炸點。
“你沒事吧?”彭明傑邊檢查自身邊問着依舊躺在地上的張斌。
張斌茫然搖頭。
突然,彭明傑看着小黑,愣住了。
原來,小黑雖死,卻在冥冥之中又救了張斌一命:它的左前腿上插着一小塊彈片,喉管中多了幾個小孔,特別是它的頭骨眉心處,一條長長的細彈片正插在上面,外面露出兩公分長的彈片。剛纔,張斌抱着它,小黑的腦袋正放在張斌的喉結處,如果沒有小黑,那麼,可以肯定,這塊細長的彈片,絕對會直接刺入張斌的喉嚨裡。這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數。
看着小黑身上又多了幾道傷口,張斌眼睛又紅了,他緊抱住小黑。
這次如果沒有彭明傑,張斌絕對死翹翹了。
“兄弟,這是條好狗,但死者已死,我們活着,就應該去爲它報仇,我們還是讓它入土爲安吧!”
張斌抱了又抱,親了又親,摸了又摸,最終,咬牙點頭。
等二人離開時,小惠的墳邊多了一座小墳。而二者的墳前又多了一堆剛燒好的紙錢,張斌又把自己這些天的經歷向小惠彙報了一次。
彭明傑在前,張斌在後,二人本就不是多話之人,加上小黑之死所造成的傷感,這一路更是無語。張斌低頭趕路,一直處在一種淡淡的傷感之中,腦子裡依舊浮現着小黑的點點滴滴……走着走着,張斌隨意地掃了一眼周圍,感覺到了不對,“阿杰,你是不是走錯了,這方向好像不是回駐地,而是向三橋鎮而去。”
“沒錯,我就是要去三橋鎮。”
“怎麼,有任務?”
“沒有,我心裡不痛快,想殺人。”說着,彭明傑回頭看了張斌一眼,“你現在就不想殺人?”
張斌並沒有普通人回答時那樣,搖頭或點頭,他眼光遽然一冷,如狼般地盯着彭明傑的眼睛。
“很好,那就走吧!”
蟠龍溫泉這一仗,沒有勝利者,所以無論是游擊隊駐地,還是鬼子軍營裡,都在爲這次雖沒有激烈戰鬥,卻格外緊張的追逐而各自做着檢討。讓人有些意外的是,雙方的會議都極爲簡單明瞭。
鬼子軍營的會議廳裡,氣氛顯得有些壓抑。
“這次合圍的失敗,雖然沒有成功地剿滅游擊隊,但我們還是有所收穫。當然,諸君謀劃了很久的合圍之計以虎頭蛇尾收場,確實很遺憾,但這一切都與諸君無關,責任全在於我。”說到這兒,龜田見大家雖然沉默,但紛紛擡頭看向自己,有些甚至流露出感激之色,龜田面不改色地點頭道,“首先,是我思慮不周,沒有想到游擊隊就那麼點人,卻把警戒範圍擴大了十里,從而讓他們提前發現了我們的計劃。第二,我要代表諸位,向流川中佐閣下表示謝意,他們小分隊表現得很完美,雖然沒有拖住游擊隊,但這並不是他們的錯,責任依舊在我。”
說到這兒,他站直身體,向一個年輕的軍官鞠躬。那名軍官立即站起來感動地看了一眼龜田,同樣回禮,卻沒有說話。
不得不說,龜田作爲指揮官還是很有擔當的。既然已經失敗,反正要受到責罰,他乾脆大包大攬地把所有罪責都加在自己身上,就憑這點,他就應該得到同僚的敬重。從某方面來說,這也是提升士氣的一種有效方法。
“是我過於自信,考慮得不周全,讓他們發現了波段器,也誤導了……致使計劃功虧一簣……我會親自向大本營請罪。同時,也會爲有功之士請……”說完,他看了大家一眼,站起來,向大家鞠躬道,“軍人,就要有勇氣承認自身的過錯,這樣,才能更進一步提升自身的才能與素質。中國人打仗的不行,可他們的文化卻很深厚。他們有句俗話很值得用在現在的我們身上,知錯就改,善莫大焉!所以,我希望諸君能知恥而後勇,不要因爲這次的合圍失敗而喪失銳氣。就算我不再是諸君的同僚,就算我不能再領導大家,就算我會剖腹謝罪。爲了天皇陛下!爲了大日本帝國!爲了大東亞聖戰!拜託諸君了。”
“是!”所有指揮官被說得士氣大振,一起向龜田鞠躬回禮。
然而,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此時此刻那個看上去一副大義凜然的龜田大佐閣下,在他的上衣口袋裡正揣着一封總部回覆的電文,那上面就十個字:人誰無錯,不能臨陣換將!
原來,在接到游擊隊成功突圍而去的報告後,龜田大佐就已經在暗中向上面做了請罪報告,他現在這種悲壯的表演,不過是龜田帶兵的一種手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