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橋鎮主要是靠水吃飯,鬼子又不傻,佔領這兒後,自然會設水警,防止有人搗亂。一開始,這兒的水警清一色是鬼子擔任,把持得相當嚴厲。可後來,因水面上一直平靜,鬼子也就漸漸有了鬆懈,加上鬼子兵力漸漸不支,只好讓黑衣隊也加入其中。再後來,因沒出大事,乾脆就全讓黑衣隊管理,也就從這個時候起,這裡的警戒完全鬆懈了。如此有油水之地,怎可少了田家?最後,在家大業大的田家請求下,幾經較量,這一油水豐厚的水警隊,終於被田家牢牢地控制住了。
三條船並肩而行,兩條水警船則一前一後夾着。那個喊話的一直冷眼看着二人,而他身邊的人都蹲在有利位置,槍口對準了老趙他們。
張斌悄悄地向外看了一眼,卻驚奇地發現,那個喊話的還真是熟人——小蟒的心腹瘸子。直到夾逼之勢形成後,瘸子厲聲喝道:“幹什麼的?把路引拿過來。”
一看就知道,他們幹這行已經輕車熟路了,瘸子厲聲喊話時,他身邊的人也會配合着拉槍栓來增加氣勢。
老趙靠後,老波在前。
一聽這話,老波猛地雙手一抖衣角,再向對方抱拳,他的兩根大拇指,直接向上指了三下,然後對準對方。
瘸子一見這姿勢,只當是江湖人物來了,整個人反而放鬆了不少。他們是這裡的地頭蛇,只要來的不是抗日分子,全都得按規矩來。當然,如果對方勢力大,就少收點,這叫面子。面子嘛,當然是相互給的,否則一旦真的翻臉,就算幹掉對方這些人,鐵定後患無窮。
瘸子也就隨便向對方抱了一下拳,連黑話都懶得用,直接問道:“朋友眼生得很,不知是哪條道上的?”
“居湘坐水,面西而行。”
“原來是湘西的朋友,不知來此有何貴幹?”說着,他用手摸了一下臉面,和藹說道,“出門靠朋友,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地方儘管說。”
前面的話還好,後面的話就帶着三分露骨的意思了:找人幫忙,不破點財怎麼行?
二班長能被老趙這時候點將,自然懂得江湖上那一套的。
“行船貴地,特來拜碼。”
一聽這話,瘸子笑眯了眼。後面那六個字很好理解,關鍵在於前面那兩個字,如果說“船行”,那意思就是偶然經過;如果說“行船”,那就是說,我們來這兒是拓展業務,今後還會打交道。二者不同,拜碼頭所上供的錢財自然有區別了。
“原來是朋友,請上來說話。”說完,他大手揮了揮,對身邊的人喊道,“好了,好了,是江湖上跑船的朋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別來打攪我和朋友聊天。”
此話一出,大家都熟門熟路了,都知道瘸子是擺明了要收點私藏。
戰亂年代,物價飛昇,很多地方的老百姓只願意以物易物。而在江湖上行走,當然不可能抱着一大堆東西行走,他們只認三樣:金子,銀子,大洋頭。大洋頭也就是銀圓。
老波也上道。
一上黑衣隊的船,他並沒有拿什麼路引,而是兩手從口袋裡各掏一樣東西,貼近對方後,雙手一上一下地伸了過去。他把左手上十塊銀圓放在對方的手上,“這是水費。”
瘸子沒瞧那十塊銀圓一眼,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老波的右手上。老波右手裡拿的是“一條紅”。那時候,用一張紅紙包着五十塊銀圓,因其形狀像一條紅棍,所以叫一條紅。
“在下彭波,蒙江湖上的朋友看得起,給了個‘一燈心’的名號。”老波邊說邊悄悄地把一條紅放進對方的口袋裡,然後才指着下面那位昂首挺胸,一副榮辱不驚之勢的老趙道,“這位是我們二當家,姓趙,單名一個飛字,江湖人稱‘浪裡翻’。”
“今後時常要麻煩兄弟,還請照顧一二。”
“好說,好說。”瘸子的手已經摸進了衣服口袋,一看就知是在摸那一條紅。他嘴裡自然是隨口應承了一下,然後場面瞬間冷清。原因無它,只因我們的瘸子水警大人被那五十塊大洋頭給震住了,他當了這麼久的水警,還從未收過如此大的紅包。直到一旁的老波輕輕地咳嗽兩聲,他這纔回過神來。
瘸子登時紅光滿面,親切無比,態度好了很多。他用十足的江湖手勢,對着老趙一禮,“在下楊子明,給趙爺請禮。”
老趙以前是個篾匠,參加革命後,也沒在江湖上露過面,自然沒幾個人認識他。當下,他按老波事前吩咐的,擺出一副大人物的樣子,見瘸子對自己行禮,也不回話,只是微微點點頭。對此,瘸子不僅沒有絲毫懷疑,反而認爲理所應當,更是敬畏有加。
瘸子一拍腦袋,做出一副愧疚樣,“你看我,跟彭兄一見如故,只顧聊得快活,卻忘了請教彭兄堂口威名了。”不得不說,瘸子能被派到油水這麼豐厚的職位上,也不是沒一點本事。巨大的銀浪攻勢下,居然還能保留一絲清醒。
黑吃黑在江湖上可是經常上演。如果對方勢力小,而出手又如此大方,那就表明,這次所販貨物油水豐厚,自然會引來勢力大的劫道;相反,如果對方勢力大吃不動,那自然是做個順水人情了。所以,老波一聽這話問得有點刀光劍影的意思,當下皮笑肉不笑,淡淡地答道:“湘西趙家寨。”
趙家寨在湘西可是赫赫威名,寨主過江龍正是號稱有五千兄弟的排幫大龍頭。
也不知瘸子是否真聽過,反正他立即拱手笑道:“久仰!久仰!”
“哪裡!哪裡!”
“兄弟雖管着這一片水面,可上頭管得緊,還請彭兄不要見怪。”
“在下今後還要多多仰仗楊兄弟,請說。”
“不知彭兄此次何處停船,所帶何寶?”
一聽瘸子在問自己的去向和販賣什麼貨物,彭波也放心了。能問這話,就表明對方相信了自己的身份,也就不會再爲難了。
“山高林密也沒什麼好東西,只是我家二爺和長沙的熊爺許久未見,有點想念了,這不帶着兄弟們去見識一下,順便帶了點‘黑磚’。路過貴寶地,特來拜望一下貴寶地掌舵的田爺。”黑話裡,“黑磚”就是鴉片。
“如此,在下公務在身,不敢久留各位。”
“告辭!告辭!”
彭波笑着跳回船上。
水警船開動,二人拱手道別。臨別時,瘸子還依依不捨地向老趙抱拳道:“趙爺今後有什麼用得着在下的,但凡傳個話來,在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老趙這才向對方抱拳,“多謝!”
等兩條水警船漸漸被黑暗吞噬後,老趙渾身一軟,坐到木板上,邊大口大口喘氣,邊對一旁正擦着額頭汗水的老波笑道:“老波,看你剛纔穩如泰山,對答如流,怎麼,現在害怕了?”
“那傢伙根本就是個山棒子,狗屁不通,還不懂裝懂,害得我幾次差點對不上話。”說着,他拉起老趙,讓後方開船,“不過,我也比你強啊,跟個木頭似的站着,也不知道說幾句話來幫襯我一下。”
“我這不是按你說的,只管站在這兒,板着一張黑臉嚇唬嚇唬他,我又不懂江湖黑話,難道你要我大喊,‘狗腿子,老子一槍崩了你!’”
說完,兩人對視,哈哈大笑起來。
“看你倆聊得挺歡快,具體說什麼呢?”老趙對江湖人物用語好奇,小聲問道。
“沒什麼,只是可惜了那麼多大洋全餵了狗,真他孃的可惜了啊!”
“沒什麼。”老趙看着漸漸接近的碼頭,“只要讓同志們平安完成任務,身外之物算什麼。”
不久,衆人平安靠岸。
在老波的帶領下,在銀彈的攻勢下,陸上的那道關卡形同虛設,藏武器的竹竿和包袱,他們看都沒看一眼就直接放行,一行人平安通過。
不久,衆人在三橋鎮最大的客棧——悅來客棧住下。這客棧是田大蟒開的。
這麼多人一下子住進去,讓原本就生意不錯的客棧突然爆滿,自然沒有那麼多房間。於是,張斌和很多人便擠進了大鋪,也叫大通鋪。張斌不愛說話,他坐在被子上,邊用破油布擦着殺豬刀,邊聽兄弟們說着各種笑話。說到好笑時,張斌也會和大家一起笑,只是笑得比較含蓄。張斌覺得很快活,彷彿又回到以前,和老獵人們圍在一起,烤着火,抽着煙,說着各種傳聞和葷素笑話一樣。
“嘭!”
突然,房門被撞開,一個鬼子軍官帶着一個漢奸快速闖入,看都沒看衆人就氣勢生猛地大喝一聲:“八嘎!”
瞬間,房間裡炸開了鍋。
有人順手拿起凳子要砸那青油燈,有人轉身去摸被子裡的大刀和槍械,有人則跳起來要向那鬼子軍官撲去,而張斌正要把殺豬刀當匕首甩。
“停!停!停!住手,都給我住手!”這是老趙的聲音。
大家手上停下來,但保留着各自的姿勢隨時準備出手。漢奸摘下腦袋上的黑帽子,擡頭看向大家時,原來來者正是趙隊長。
同行的鬼子軍官此時也笑嘻嘻地摘下眼鏡,撕開那貼在脣上的小圓胡,得意揚揚地擡頭看着大家,原來是康小二。
這時,大家纔想起,門口是有同志在放哨的。
“這小子居然敢戲弄大夥兒,兄弟們,揍他!”正在大家發愣的時候,不知誰喊了一句。瞬間,大家回過神來,紛紛暴跳如雷地跳起來撲向康小二。老趙立即擋在康小二身前,邊阻攔邊解釋道:“好了,好了,小二隻是想試試這身裝扮的效果,等下還有任務。大家要報仇,也得等任務完成後,是吧?”
一聽“任務”二字,大家還真就不好對康小二下手,可剛纔那一幕實在讓大家覺得面子丟大了,於是,又有人鼓動了,“既然小二有任務,可老趙沒有啊,大家是不是……”
“老陳,你……”老趙指着陳長鬆大叫,可話剛出口,瞬間就被大夥兒亂哄哄地淹沒。
“哎呀!誰他孃的敢踢老子屁股?”
“放手,快放手,你他孃的摸老子臉幹什麼,我又不是大姑娘……”
“誰他孃的在猴子偷桃……”
大家嬉鬧成一團,張斌把正在恢復裝扮的康小二拉到外面。
“小二,你怎麼會說鬼子話的?”
“我老師說過,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既然要打鬼子,那就應該對其有所瞭解。首先,就得學會說他們的話,學會寫他們的字,所以回來前,我猛補了大半年鬼子話。”
張斌羨慕地看了一眼康小二:彭明傑如此,康小二也如此,他們爲了能報仇,都學會了鬼子話,可自己連二叔留的信,也得靠彭明傑來念,唉!
“隊長,剛纔真過癮,兄弟們根本就沒反應過來。要不咱們到別的房間去試試?”
“滾!”
咆哮完,老趙昂首而去,卻沒注意到自己臉上有兩個漆黑的手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