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到八月,距夜襲龍潭已經過去大半個月了。龜田還是按老習慣,並沒有採取報復行動,這讓所有游擊隊員都長鬆了口氣,他們最怕龜田找不到游擊隊時,會把怒火發泄在周圍的貧苦百姓身上。雖然,沒有幾個隊員知道鬼子正在向這裡調集兵力,可大家心裡很清楚,又要有仗打了,因爲稻穀快要熟了——每年這個時候,鬼子都要到各村去搶糧食。
受傷的隊員都已傷愈歸隊,游擊隊又招了一批新人,已經達到六十三人了。每當帶着這些人一起訓練,老趙就覺得渾身是勁,彷彿又回到了兩年前。那時,有一百單八將。
張斌經常到小惠那座空墳前的墓碑上刻筆畫,“正”字中的每一筆都代表着一條鬼子的性命,也代表着他爲愛妻復仇的決心。張斌會坐到小惠墳前,說殺敵的經過,回憶往事,說着兩人那永遠沒有未來的未來。
彭明傑依舊想不通那個問題,所以他每天不是在擦槍,就是在望着地上的螞蟻發呆。他對別人的態度更冷了,就連張斌和他說話,他也是用點頭或搖頭來表達意思,偶爾應答一聲。除非與他討論那個問題,否則其他人根本不要想從他那裡聽到半個字。此時的彭明傑,已經入魔了。對此,張斌很愧疚,覺得自己陷入低谷時,是彭明傑拉了他一把,可現在輪到彭明傑了,作爲他的兄弟,自己卻不知道怎麼辦,所以,張斌陪彭明傑的時間更多了,就連睡覺都經常和他擠在一起。張斌生怕這個有些發瘋的傢伙,會突然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
就在老周、老趙兩人爲百姓的生命擔心,爲百姓的糧食擔憂之時,三個讓老趙暴跳如雷的消息傳來。
龜田改變了他的習慣,竟然在秋收前出手了。
八月四日,鬼子趁夜包圍了彭家寨。包括婦孺和老人在內,一共三十三人沒來得及逃離,全都倒在鬼子槍口之下。藉口是他們給游擊隊通風報信。
八月五日,鬼子白日下手,血洗了岩石村,又欠下中國人二十一條人命。藉口依舊是他們給游擊隊通風報信。
同日晚,鬼子又襲擊了寶塔村,二十八名中國人被血腥屠殺,其中有一名正在家中看望父母的游擊隊員。那名游擊隊員打死兩個鬼子,打傷一個鬼子後戰死。憤怒的鬼子又逼着村裡人交出別的游擊隊員,逼問之下無人應答,結果就是機槍掃射。
……
一九四一年八月七日。
沙刀村後那片樹林。
王嫂今年四十有四,男人是沙刀村維持會會長,家裡還算寬裕。她爲人潑辣而仗義,嘴巴特別厲害,聞名於鄉里。那次,隔壁家的女兒嫁到隔壁村,受到厲害婆婆的虐待,她一聽就怒了,跑到隔壁村口大罵,卻引來一村子婦女與之對罵。結果,她一人罵一村,硬是罵到全村都鴉雀無聲後才憤憤離開。
王嫂的男人表面上是沙刀村維持會會長,暗中卻真心抗日。大半年前,爲掩護一個在他家養傷的游擊隊員逃離,他故意拖延時間,結果胸口被惱怒的鬼子用槍砸了一下。從那以後,他便時常感到胸悶,一直在休養。老周曾親自給他送去慰問金,他卻讓兒子到城裡,把那二十塊大洋的慰問金全買了糧食,又送給了游擊隊。後面,與游擊隊聯絡的任務也就落到王嫂身上了。
“王嫂,天都快黑了,你提着個籃子幹什麼去?”王嫂正要出村口,卻見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婦女迎面而來。
王嫂沒答話,反而把籃子一放,雙手一叉腰,睜大眼睛,怒視對方。那婦女臉色一變,尷尬地跑了。因爲全村人都知道,這是王嫂開罵的前兆。
“呸!你個爛貨,今晚有你好看的。”看着對方落敗離開,王嫂冷笑着嘀咕幾句後,提起籃子,昂首而去。
王嫂邊走邊回頭觀察,走出村口三四里地後,確定沒人跟來,她立即轉身向山上爬去。很快,她就來到村後面那片樹林裡。
“王嫂,你來了。”王嫂剛一進林子,就見林子裡跳出三條漢子。這三條漢子正是秦兵、陳長鬆,還有張斌,說話的是陳長鬆。
“原來是長鬆同志,可嚇我一跳了。”突然跳出三人,把王嫂嚇了一跳。可一見是他們三個,王嫂驚喜得眉開眼笑,隨手把手中的籃子遞過去,“你們肯定沒吃晚飯,給!我帶了些飯菜,你們將就吃點,墊墊肚子。這裡還有你們要的大骨頭,你們看看夠不夠,不夠我回去再拿,家裡還熬着半鍋子。”
“夠了,夠了。”張斌接過用油紙包好的骨頭,沉甸甸的,絕對夠了。
見王嫂望着張斌,陳長鬆立即笑着介紹道:“這是我們的副隊長,張斌同志。王嫂,你別看他年輕,本事可大着了……這位是秦兵同志,槍法很準。”
已經習慣握手的張斌,立即伸出手去,笑道:“你好,王嫂。”
大家相互認識後席地而坐,王嫂變戲法似的從衣服裡掏出兩瓶米酒,“這裡夜晚有點涼,我給你們帶了兩瓶酒。”說着,遞過去,又補了句,“喝了它,壯膽!”
張斌和秦兵互看了一眼,都笑了:能被特意派出來執行這次任務,誰手裡沒沾過鬼子的血?
陳長鬆要接酒時卻愣住了。三人同時向王嫂身後看去。
王嫂看三人注視自己身後,陡然間感覺到渾身突然有點冷,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疑惑地回頭一看,差點沒叫出來,還好她平日膽大,酒瓶子雖嚇掉了,她卻一把捂住了嘴。
只見彭明傑那雙原本就冰冷的眼神,此時陰冷如蛇。
“阿杰,你越來越愛開玩笑了。”張斌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墜落的兩瓶酒,邊遞給秦兵邊向王嫂笑道,“王嫂,對不住,對不住,他平時對誰都這樣,您別見怪。”
說着,他擡頭看了彭明傑一眼。見彭明傑冷酷地微微搖了一下頭,表示王嫂身後沒人跟蹤,張斌徹底放心了。
見王嫂還是心有餘悸地看着慢慢在她身邊坐下的彭明傑,張斌解釋道:“王嫂,他叫彭明傑,是我們隊上本事最大的。別看他現在不愛說話,以前他的話可多了,只是自從他全家都死在鬼子手裡後,他就變成這樣了,所以王嫂你別和他一般見識。”
王嫂有些吃驚地掃了一眼正低頭抱槍、安靜無比地坐在那裡的彭明傑,回頭看了看陳長鬆,見陳長鬆微微點頭,王嫂輕嘆了口氣。她從秦兵手裡拿過一瓶酒,遞給彭明傑,“彭同志,我們都是苦命的人,但凡事都得向前看。來,給!喝點嫂子帶來的米酒,解解愁。”
彭明傑原本不想接,可見張斌盯着自己,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接過酒,冷淡地說了聲:“謝謝!”
“謝什麼,你們爲了我們跟鬼子拼命,我們別的幫不了,喝點酒算什麼。”
一聽這話,彭明傑一愣,冰冷的眼神鬆動了很多。最後,他鄭重地點了一下頭,打開蓋子猛喝了幾口。一旁的王嫂高興地笑了。
大家又說了幾句。張斌看了陳長鬆一眼,陳長鬆點點頭,“王嫂,前段時間我們託你監視的那人,現在怎麼樣呢?”
“你說那爛貨啊,呸!呸!呸!對不住,對不住,作爲村裡婦救會的會長,我應該帶頭不說髒話的。”說到自己是婦救會會長的身份時,王嫂明顯昂起頭,顯然,她很得意自己能坐上這個位置。
“沒事,王嫂,你繼續說。”
“說起王春梅這爛貨我就一肚子氣。她男人死後,不知檢點,反而勾搭上了野漢子,居然還是個漢奸,你說氣不氣人。這下好了,她也成了漢奸婆子,成天在村裡瞎晃悠,打聽這打聽那的,一看就沒安好心。特別是你們上次在鎮上打死了那麼多鬼子後,她……還別說,以前不知道她有這特點,可自從你們讓我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後,我就發現,她要是打扮一般時,就表示那野漢奸不會來,可她要穿得花枝招展四處炫耀,一準就表示她那野漢奸要來。她還以爲這秘密誰都不知道呢,老孃一眼就發現了……”
王嫂一說起話來便滔滔不絕。一開始,張斌只當個故事聽,還聽得津津有味,可現在說到關鍵點了,張斌不得不打斷王嫂的話,“王嫂,那今天,她打扮得怎麼樣?”
“今天?今天她穿得可風騷了。剛纔我在村口碰見她,她穿得跟個騷狐狸似的,一看就知道今晚那野漢奸會來……要不是她跑得快,老孃當場就要開罵,把她八輩祖宗都罵個。不對,不對,她和我男人同族,可不能罵祖宗……”
夜襲龍潭後沒幾天,老趙和老周向上面打了報告:希望全縣能在同一時刻,一起行動,一舉打掉鬼子安插在每個村子裡的眼線。這樣一來,不僅可以震懾別的漢奸,又能在秋收和大戰前,讓鬼子一下子失去“眼睛”,而且,就算鬼子從別的地方調漢奸過來,在短時間內也無法熟悉環境。而像這樣的行動,必須得在縣級範圍內進行,否則要是第三支隊單獨行動,不僅無法達到效果,反而會打草驚蛇。
上級命令:在八月七日和八月八日,兩天內,各鎮各鄉一舉清除掉轄區內各村的鬼子坐探。
三橋鎮是江陰縣第一大鎮,下面管着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村子。根據百姓反映的情報,其中有十一個村子裡有鬼子的釘子,於是,老趙便把隊員們分成幾組,分頭行動。張斌四人便來到了沙刀村,目標自然是那個女漢奸——王春梅。
張斌這一組雖然只有四人,但個個本領非凡,也是爲了培養張斌,老趙讓他當這次行動的組長,同時還讓經驗豐富的陳長鬆協助。
他們的任務相對他們的身手來說並不怎麼重,但時間很緊:他們要幹掉三個村子裡的漢奸坐探,第一個村子和第三個村子,相距百里,而他們必須在兩天內完成。從駐地來到沙刀村已經用了大半天,所以,大家一商量,爲防止目標驚疑而使事情有變,決定在王嫂的帶領下,立即動手。
八月七日,晚上八點半左右。
明月高懸!
狗是人類最忠誠的朋友,****年代,狗更是得到百姓的喜愛。爲防土匪和鬼子,百姓們都愛用狗來看家護院,沙刀村自然也不例外。幾人一進村,就有七八條村裡的土狗圍了過來,還好,不等對方叫喚,王嫂撿起塊石頭扔了過去,還惡狠狠地咒罵道:“瞎了你們的狗眼,老孃在這兒,還敢來找死,都給老孃滾!”
土狗頓時散去。
“汪!汪!汪……”
又走了三十米左右,右邊那戶人家的燈還亮着,他家的狗隔着院牆狂吠。很快,房門打開,張斌四人立即躲在籬笆邊上。
“誰在那兒?”
шωш▲ тTk an▲ C ○ “我!”
“是王嫂啊。王嫂,黑燈瞎火的,你這是要去哪兒?也不打個火把。等着,我去給你找個火把照亮。”
“幺叔,不用,月亮大着了,我看得見。”王嫂此時倒不囉唆了,“田家的媳婦不是要生了嗎,我不放心,去看看。”
“哦!那你小心點,有事叫一聲,我聽得見。”
“知道了,幺叔,你快去睡吧,我走了。”
“剛纔急得我差點就要開罵了。”等那人轉身進屋關門後,王嫂拍着胸口小聲道。然後,回頭看着張斌,笑着問道:“張斌同志,我剛纔表現得怎麼樣?沒露什麼馬腳吧?”
看着身後四人同時豎起的大拇指,王嫂頓時昂首挺胸,步伐堅定無比地繼續帶路。
幾人很快就來到王春梅家門口。
“王嫂,謝謝你的幫助,不過,你還是到剛纔說的那個田家去看看,要不然,就真露出馬腳了。”
王嫂點頭,轉身剛要離開,卻回過頭來關切地說道:“幾位同志,你們可一定要小心點兒。如果事情不成那就出來,可別傷着,王嫂下次再給你們找機會。”
“放心吧,王嫂,你快去,今天,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嗯!那我走了,你們要小心。”
見王嫂離開,四人立即按預先設計好的行動:陳長鬆守前門,秦兵守後門,張斌和非要進去的彭明傑翻牆而入。只是,一心觀察院子裡響動的張斌沒有注意到,彭明傑此時反手正握着陳長鬆背上的那把大刀。
……
“走一個!”
堂屋內,王春梅和一個瘦弱的男人碰了一杯後,那漢子放下酒杯,看着煤油燈下王春梅那俊俏的模樣,順手在王春梅的臉蛋上摸了一把。王春梅笑着揮開,“死鬼,猴急什麼。”
“好,好,說正事。”那漢子滿意地收回手,“最近這村子裡有什麼動靜沒有?太君可是說了,如果發現游擊隊的行蹤,最少給這個數。”
見那漢子伸出三根手指頭,王春梅臉上一喜,貪婪之色一閃而過,卻又瞬間黯然,嘆了口氣,“唉,這個破村子,哪有什麼游擊隊。”
“那可不一定!”那漢子放下筷子,“你是不知道,我跟着太君這麼些年,得出一個經驗,哪兒最窮,抗日分子必然最多!”
見王春梅還是不懂,男人笑道:“沙刀村比較窮,肯定有給游擊隊通風報信的,你就沒仔細探聽一下?”
王春梅搖搖頭,接着又想起了什麼,“就在天黑前,我到村裡打聽了一下,結果,在村口碰見那個潑婦……天都要黑了,她提着個籃子,鬼鬼祟祟的,肯定是給游擊隊通風報信去了。死鬼,這算不算?”
話還沒說完,王春梅那相好的突然把手指放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豎起耳朵聽着外面的動靜。此時,正好是彭明傑跟着張斌從牆上跳下來。四周寂靜無比,從兩米高的牆上跳下來豈會無聲,平時或許不會在意,但用心聽還是可以聽見的。
王春梅心頭也是一驚,還沒等她發問,燈卻被那漢子吹滅。
張斌正在警戒,突聞屋裡沒了談話聲,緊接着又見堂屋燈滅了。他立刻知道自己這方暴露了,當下猛衝過去,一腳踹開房門,身體卻順勢向右一偏,靠牆而立。結果,卻沒等來想象中的槍聲,反而聽見裡面內門被快速打開發出的刺耳聲。那傢伙要跑。
還沒等張斌行動,卻見一道黑影從他腳下一滾進入,然後一個漂亮的跪姿,正好靠在王春梅剛纔喝酒的桌子前。對於彭明傑這種一氣呵成、決不拖拉的身手,張斌自嘆不如。
“站住!再動一下我就開槍了。”一進堂屋便見王春梅的身影正好在內門邊閃過,他急忙追去。卻見王春門正在翻窗,張斌立即把手裡的盒子炮對準了她。這盒子炮就是張天寶留給張斌的兩把盒子炮中的一把,老周特意發給張斌,一是戰鬥用,二是留個紀念。
“別開槍,別開槍,我不跑,絕不跑!”王春梅邊尖叫邊要退回來,卻被彭明傑快步衝過去,一把拉開。
彭明傑向外看了看,已經沒有了男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