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九月三日,清晨。
“阿斌,我說過,你要對它好,它纔會對你好,要不然……”依舊是老地方,趴在山腰上,看着鬼子越來越頻繁進出,越來越熱鬧的營地,兩人都知道,大仗真的要開打了。可這天天不亮,張斌去叫彭明傑出發時,卻見到彭明傑已經把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好像不會再回來一樣。這讓張斌心頭一直存在着某種不安的因素,這種不安的感覺,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消散。
“我說阿杰,你到底有完沒完,這話你都說了五百遍了,你看看,看看!我這耳朵真的聽出趼子了,最後你是不是又要說,等我死了,你抱着它就跑。我說阿杰,咱們這是在打仗,你就不能說點吉利的?”張斌正要瞄準,一聽彭明傑的囉唆,當下怒了,壓低嗓音吼了起來。
“好!好!我不說,我不說行了吧。”說完,彭明傑立即閉嘴。可僅僅相隔了不到十秒,張斌正要扣動扳機之時,彭明傑又說話了:“阿斌,這是你第一次在這麼遠的距離下開槍,不管打不打得中,都不要有什麼心理負擔。嗯,你點頭就好。不過,等下開槍後,得把槍給我,我好……”
“你就這麼肯定,崗田會來?”張斌終於按捺不住心頭的疑問。可他並沒有注意到,以前沉穩如山的彭明傑,現在這種不時的說話,正說明其心態的不穩定,是自信心動搖的一種體現。
“當然!”見張斌擡頭看着自己,彭明傑撇了撇嘴,冷眼看着鬼子軍營,“我們一直在找他,他也一直再找我們,要不然,雙方都不會對別的目標出手,記住,這種出手雖然有時候是建立在任務上的,可也是我們狙擊手在找不到對方時,必然會發出決鬥信號的一種方式。現在我們來了,再次出手,無論是他的自負,還是作爲狙擊手的尊嚴,只要他在營地裡,就一定會來。而老周說過,昨天傍晚時,有幾位老人家見到崗田進了這營地。”
……
“嘣!”
槍聲響起,目標是碉樓上那個站着不動的鬼子哨兵,可結果,碰巧擊中了他身邊小旗子的繩索。
“阿斌,不用爲這些阿貓阿狗浪費子彈。”張斌眉頭一皺,正要再補一槍,彭明傑卻大笑着制止了他,“哈!哈!這下好了,居然擊中了旗索,崗田不出來也不行了。”
“爲什麼?”
“呵!呵!剛纔我還在想,真要殺了個鬼子,以崗田的冷酷,必然不會在意那鬼子的生死,來的時候,一定冷靜無比,現在好了,你居然一槍打落了旗子,嘿,崗田一定會憤怒地以爲,這是我們在侮辱他,用這種方式向他發出決鬥的信號。”看了一眼依舊趴着的張斌,彭明傑笑着拍了他一下,接過槍,道,“那時,他必然含怒而來。雖然他可以控制住這股怒火,但只要我們多點幾把火,這怒火就會變成大火了,這還沒較量,我們就佔了一成先機,你說是不是老天爺在幫助我們,崗田今天註定要成爲我槍下之鬼呢?”
說完,彭明傑解下身上的僞裝服,在離張斌剛纔趴過的地方一米處放下,擺弄了很久後,滿意地點點頭,然後重新穿起早已準備好的另一套僞裝。隨即,兩人向山上爬去。
剛纔張斌趴過的地方也特意沒整理,而彭明傑原先的那套僞裝網和很多已用不着的東西就放在那兒,遠遠看去,就好像一個人臥在那裡一樣,這本身就是一個陷阱。雖不高明,但要在這陷阱後面再加上個陷阱,那可就精彩多了。
而在鬼子營地裡,連日來一直忙得頭暈目眩的龜田,也會不時地享受一下。這不,他此時終於找了點空閒,在自己的房間裡與崗田對飲。
“崗田君,你已經確定了游擊隊藏身之地?”
“爲了避免打草驚蛇,我雖然沒有摸進去看看,但有十足的把握。”
想想也是,以崗田的身手,在林子裡轉悠了這麼久,發現游擊隊的駐地也不是什麼稀奇之事。
“哈哈!太好了。來,崗田君,爲了你連日的辛苦,爲了即將到來的勝利,我敬你一杯。”這消息顯然讓龜田的心情很是振奮。龜田親自給崗田滿上酒後,又有些無奈地笑道:“很是可惜啊,上面爲了“閃擊戰”能夠順利進行,嚴令我們不得妄動,要不然,我現在就親自帶兵去滅了他們。”
“龜田君,我們不能因小失大。但他們還不知道我們已經摸清楚了他們躲藏的地方,你還不是想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大不了,等開仗後,你同樣可以忙裡偷閒,悄悄地去把這個多年的心頭隱患拔掉。到時候,上面不僅不會怪罪於你,反而會嘉獎你的。”
對於這種違抗命令的事,二人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一聽崗田這麼明顯的意思,龜田一愣,接着面色一喜,與崗田一對視,兩人同時哈哈大笑起來,好像夢已成真似的。
可就在這時,龜田的副官卻在外面喊了聲報告。
“進來!”
副官進來,一手拿着國旗,一手拿着繩子。龜田淡淡地問道:“什麼事?”
副官立即把營區的事情詳細報告一遍。
以龜田的精明,自然不會當着崗田的面說什麼,所以他一直靜靜地聽着。等副官說完後,他揮揮手讓副官退下,那副官自然機靈地把東西留下退了出去。崗田也一直默不作聲地把玩着手裡的酒杯,甚至沒有正眼瞧一下副官手上的東西。
場面一時很冷。
崗田雖然一直盯着手中的杯子,但當副官說到繩子被人從山上一槍打斷時,龜田瞟了一眼崗田,正好看見一絲怒意從崗田眼裡一閃而過。以他對崗田的瞭解,崗田這次真的動怒了。
最終,崗田輕輕地放下杯子,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對龜田微微鞠躬,正色道:“龜田君,請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龜田愕然擡頭,兩人一對視,龜田點點頭,“崗田君,早去早回。這清酒還沒喝完呢。”
“謝謝!”
說完,崗田大步離開。
不久,崗田就穿戴好一切,回頭看了一眼房間內的東西,眼神裡有了一絲不捨,可在轉頭拉門時,眼睛裡卻是決絕的光芒。
門一打開,就見龜田穿着大佐軍服,很正式地站在那裡。崗田一愣,正要開口,卻見龜田猛地對他一鞠躬,以從未有過的鄭重語氣道:“崗田君,爲了大日本帝國,請一定要消滅他們。同時,爲了您的家人和家族的未來,請您一定要活着回來。拜託了。”
崗田心頭頓時涌現出一絲感動,同時回禮,語氣無比堅定,“是!”
說着,他就在這兒開始穿起僞裝服。龜田居然主動幫忙,如同僕人一般,細心無比。
一直等崗田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龜田才直起身,擡起頭。他的副官立即從另一邊走出來,“大佐閣下,您這是?”
龜田看着崗田離去的方向,滿臉擔憂,道:“我認識他這麼多年,從未有任何事情能讓他放在心上。可剛纔,我從他眼神裡看到了一絲憂愁。他是帝國最優秀的狙擊手,如果對手能讓他擔憂,那麼,我們就得更擔憂了。”
可以想象,在與彭明傑正式的狙擊決鬥中,他被擊中後,雖然死裡逃生,但這種吃了一槍的結果,在其心裡也有很大的負面陰影。兩個都揹負陰影的狙擊手再次較量,必然更爲精彩。
夏日,處處都是悶熱與煩躁,可森林裡卻有一股涼涼的氣息在流動。
蟲鳴鳥叫中,一道身影如幽靈一般地在林木間穿梭,時而停頓,時而狂奔,時而輕盈,時而沉穩,讓人無法摸清楚他到底在幹嗎。
僞裝服下的崗田幾乎是直線摸向了張斌原先趴過的方位,雖是對手,但也不得不稱讚他對方位判斷的功底深厚。
張斌和彭明傑現在的位置與張斌原先趴過的地方相距不到二十米,林子裡叢木密集,可從現在的位置望去,張斌原先所趴的位置周圍五米內毫無阻擋,也就是說,只要崗田進入這五米內,就絕沒有可能存活。
自從趴到這個點後,張斌就一直找話題和彭明傑閒聊着。因爲張斌聽彭明傑說過,當一個人精神過於緊張時,錯誤也會多起來,對於狙擊手而言,每一個錯誤都是一次生死賭博,所以,張斌一直說着,話題也很輕鬆,希望藉此讓彭明傑放鬆些。
說着說着,突然,林子遠處有一羣鳥兒飛起,在林子上空盤旋,久久不願意降落。
張斌和彭明傑一愣,身體同時一緊,相互對視一眼,張斌的眼中閃過一絲緊張,彭明傑的眼神裡卻是興奮。因爲兩人都清楚:羣鳥驚飛,說明有大型動物經過;在家門口久久盤旋而不敢歸巢,說明那東西還在那兒徘徊。這附近哪有什麼大型獵食動物,唯一的可能就是——崗田板次郎到了。
崗田比預計的要晚了整整六個小時,現在,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
此時,雙方的直線距離約八十米。因樹木衆多,草堆繁雜,根本就不可能直接見到對方,所以,彭明傑的槍口和張斌手裡的望遠鏡同時指向那裡。順便說一句,張斌身上除了一把殺豬刀外,就是一把盒子炮和一顆彭明傑先前送他的手雷,沒有長槍,他覺得有彭明傑手裡的狙擊步槍就夠了。
天知道崗田剛纔是否故意把樹上的鳥兒驚飛以表明他的到來,不過,自此,張斌就再也未見到有鳥兒飛起。
崗田看了一眼天上盤旋的鳥兒,嘴角露出一個冷酷的笑容,隨即,他趴在地上,一點一點地向前爬去。
事關生死,何人敢大意?隨着距離漸漸拉近,三人的心都開始緊張起來。
崗田異常謹慎地向着目標爬去,有時趴在地上,有時蹲起身子,有時手腳並用,卻一直沒有加快速度的意思。他還時不時的靠在樹邊或躲在野草堆邊,豎起耳朵仔細辨聽。整個過程,他居然能做到讓身邊的蟲子無法察覺而依舊歡叫……終於,崗田離目標不過十米的距離,他停了!
目標就在斜下方,只要撥開眼前的野草堆就能清晰可見,但經驗豐富的崗田怎麼會如此大意。槍身慢慢地穿過野草堆,露出足夠的槍管,瞄準鏡剛好與野草堆邊緣齊平。無聲中,崗田稍稍等了一小會兒,確定目標沒有反應後,這才慢慢地低頭看去,結果他愣了一下。
雖然遠距離無法分辨,但這麼近的情況下,加上崗田的經驗,他一眼就看出,那兒確實有一個由僞裝網形成的茅草堆,而且,從野草堆的凹凸上也看出,裡面應該趴着個人,可對方既然把自己“邀請”過來,真的會在這裡坐以待斃嗎?
崗田雙眸中寒光一閃而過,又仔細在野草堆周圍搜索了一遍,確定沒有人後,隨即,他豎起耳朵又仔細聽了聽周圍的響動,再通過瞄準鏡盯着對方……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崗田無法確認真僞,又無法抵禦內心的激動,所以他選擇等待。如果對方是真的,那麼,他相信,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對方就一定會露出破綻,哪怕只要對方輕微動彈一下,崗田那一直對準目標的槍,就會毫不猶豫地射出子彈。反過來說,如果那是個假人,那麼,誰都能想得到,敵人定然就躲藏在附近,等待着自己一步步地過去。所以,無論真僞,此時的他都不能動。
而在二十米處趴着的彭明傑,見那羣鳥兒落入林子後,便一直等待着,可左等右等一直等不到,思緒飛轉之下,他一邊觀察着右邊鳥兒飛起的方向,也是崗田來的方向,一邊悄悄地從腰間解下一顆手雷,碰了碰張斌,把手雷遞過去。早就熟知該如何使用這東西的張斌,一把握住手雷,卻不知道該幹什麼,茫然地看着彭明傑。
十分鐘過去了,山風照吹,鳥蟲照鳴,一切如舊,好像這裡沒有三人存在一般。
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切如常。
一個小時過去了,獨自而來的崗田,其耐心終於沒有抵過有人陪伴的彭明傑,他動了。
槍口對着目標周圍搜索一遍,然後,目光落在了目標身上。其實,他的經驗早已告訴他,這個目標有九成是假的,只是,他不確定敵人現在躲在何處而已。而此時,彭明傑那一槍對他所造成的陰影開始顯露出來了。自信心不足造成了他現在的不甘,而那沒有把握的一成被無限放大,或許是爲了戰勝自己內心的不足,或者是爲了找回過去的自信心,又或者是他自信心爆滿,他居然……
只見他緩慢地提起槍,離地不到一寸,一點一點地縮回。緊握着槍,他更小心地繞過身邊的野草堆,一點一點地向目標爬去,如同一隻緩慢接近目標的獅子。每爬一點,他都要稍稍停頓一下,聽聽周圍的響動,看看目標的反應,然後,繼續……
爬啊爬……
只要爬過身邊這棵直徑爲半米的大樹後,他就能決定一切了。崗田正極力壓抑那顆躁動不安的心,死死地盯着目標,手剛要摸向前,可伸到一半,崗田又疑惑地皺了皺眉頭,猛地,身體如同定格一般,不敢亂動分毫。
也不知這個世界上是否真有感應之說,就在崗田震驚之時。二十米外的彭明傑,也感覺到了什麼,原本對準右邊的槍口猛地一轉,急速對準了崗田所在的位置,而十字鏡所指的地方,就是崗田所處那棵大樹邊上。
此時,兩人處於同一直線,彭明傑瞄準的剛好是崗田就要冒出的頭部。只要崗田再向前一寸,死神就會降臨。
正常情況下,狙擊手在近距離出手時,往往特別注意隱藏自己的殺氣,甚至都特意眯起來,以避免因眼神過多地盯着對方時,而使對方察覺。就在崗田停下的那一刻,彭明傑不知道怎麼的,非但沒有掩飾,反而刻意鼓動着自己的殺氣,這種有違常理的舉動,讓一旁的張斌很驚訝地看着彭明傑不放。
在感覺到危險的那一刻,崗田的心口猛地收縮,身體也停止了動作,可這種停止不到半秒就被他打破,他甚至還露出嘲諷的笑容向彭明傑所在的方向掃了一眼。他正要縮回手,可就在此時,一股沖天殺氣滾滾而來,讓崗田的笑容打住,瞬間轉爲鐵青。他又停止了動作,四周,寂靜無聲。
那股沖天殺氣,讓崗田感覺自己像是被人鎖定一般,只要他有絲毫的移動,對方就能立即找到他的破綻而一槍要了他的小命,雖然這僅僅是指心理上的。以崗田那並不比彭明傑差的身手,此時此刻,他也覺得自己如同掉進萬丈深淵,虛幻與現實時時重疊,很快,一顆顆豆大的汗珠滴落而下。
但崗田就是崗田,青筋凸起,牙齒緊咬,那股緊緊圍繞他的殺氣,如同鏡子般地無聲破碎,崗田也終於感覺到靈魂回到身體裡了。
崗田閃電般縮回手,身體急速向前一撲,再一滾,四肢並用地飛快向來時之路爬去。因爲,在他打破殺氣鎖定的那一瞬間,彭明傑也感覺到了。好不容易佈置下的陷阱,怎麼可能讓對手如此輕易逃脫?
張斌的爹身上有種沉穩之氣,每每都能讓人感到安全;二叔張天寶身上有種豪爽之氣,每次都能讓人覺得他豪氣。可張斌很想不通,一個人的身上怎麼可能有如此冷厲的殺氣,濃烈得如同實質一般,與之相觸,雖頭頂炎炎烈日,卻如墜冰窖一般的寒冷,讓人本能地想逃離。可又有一種聲音不停地阻止他:他是我兄弟,不會害我。短短的幾秒種,張斌卻有種時間停頓感。
“扔過去!”直到一個陰冷之聲在他耳邊喝道,張斌一個激靈,毫不猶豫地拉開雷環,稍稍停頓兩秒,按彭明傑所指的方向扔過去。
誰都知道,手雷從雷環拉開到爆炸,中間有五秒左右的和平時期,這幾秒,足夠像崗田這樣的高手安全躲避,所以這顆手雷明顯不是要炸死他,而是要讓他在躲避之時被逼現身。
如此周密步驟之下,崗田果然還是露出行跡,被彭明傑發現。
一招輸,步步輸!
如果把張斌換成一個和彭明傑配合很久或者很默契的副手,那麼,根本就不用彭明傑說話,只要見到遞過來的手雷就知道一切,那時,或許這場精彩絕倫的狙擊手之戰早已因這顆手雷而結束,但如果就是如果,沒有成爲現實,所以,配合依舊不怎麼默契的兩人,還得繼續去煎熬,去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