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太公家是獵人世家,在這一帶很有威望。與張家不同,張家靠的是一手絕活立威,一直享有盛譽;而田家只在田老太公手上才聲名大作,因爲田老太公年輕時曾參加過義和團,和洋鬼子幹過仗,甚至親手殺死過數名洋鬼子兵,當他帶傷回來時,轟動一時,因此,這一帶無論是獵戶還是平頭百姓,對他都很尊敬,雖然已經過去數十年,但大家仍然習慣性地尊稱他一聲“田老太公”。
田老太公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田青山,小兒子叫田青河。快滿四十的田青山有三個孩子,可惜,除了老大田東方(小名大狗子)外,其餘的兩個都夭折,不過,每每看到大狗子那虎頭虎腦的機靈勁兒,田老太公便有了一絲欣慰與驕傲,更讓他高興的是,青山的媳婦又懷上了,雖然才四個多月,但請郎中看過,是個女孩,這讓田老太公着實高興無比。然而,想到老二田青河,田老太公既欣慰又傷心:三十老幾的田青河因與一寡婦相愛,在那個時代,自然遭到田老太公的極力反對,因而一直拖着。後來,田老太公與其說是被兩人愛情感動,還不如說是沒有辦法了,總算同意兩人的婚事,可惜離成親還不到半個月,鬼子來了,田青河毅然參加游擊隊,在鬼子進攻三橋鎮時,不幸受傷被俘。田青河寧死不降,屢屢破口大罵,最終壯烈犧牲。更讓人動容的是田青河的未婚妻,在得知田青河死訊後,在田青河棺材前哭得死去活來,于田青河的頭七之夜上吊殉情。田老太公每每想到此事,便後悔萬分,特別是田青河離家去參加游擊隊的那個大霧天早晨,田青河對老太公說:“爹,從小您老就教育我們,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如今,爲了保衛鄉鄰,兒子不孝,要去打鬼子了,今後無法在您跟前侍奉您老,還請您老多保重身體,務掛念我這不孝子……”田老太公很後悔自己當時沒有和小兒子多說幾句,他只是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長嘆一口氣後,便進屋了。從那以後,田老太公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清晨,特別是起大霧時,田老太公總會站在門口,提着旱菸袋,望着三橋鎮田青河戰死的方向,久久不語,默默發呆,有時長嘆,有時流淚。
這天清晨,同樣是大霧天,田老太公剛打開門,便見小道上走來一個漢子:普通百姓裝扮,戴着頂破爛草帽,提着口普通的長箱子,正慢悠悠地走來。
“老人家,您好,能否討口水喝?”來者一口流利的中國話,長相平凡,但那雙眼睛,卻時不時流露出一絲精光。田老太公也沒往多處想,以爲眼前之人是個江湖人物,生性豪爽又愛交江湖朋友的田老太公,立即熱情地笑着點頭,對屋裡喊道:“大狗子,大狗子,來客人了,快給端瓢溫開水出來。”
聽到大狗子應了聲後,田老太公親自從屋裡提着兩把椅子,一把遞與來者,同時又回頭喊道:“青山!青山!”
“爹,怎麼呢?”
“來客人了,你去割塊臘肉,讓你媳婦快生火做飯。”
“哦,知道了。”
田老太公這才穩坐,把手中的旱菸袋向對方一遞,“小哥,抽一口?”
“不!謝謝。”
田老太公便自己點旱菸抽了起來。
虎頭虎腦的大狗子端着大瓢瓜出來遞給來者喝,等來者解渴後才進屋。
藉着這工夫,田老太公本能地打量起來者。他看了看來者放在腳邊的那個長箱子,再瞄了一眼對方的裝扮,特別是對方接過瓢瓜時,那微微張開的手指和虎口,猛地看到其上的老趼,見多識廣的田老太公立即就知道,眼前之人,鐵定是個吃槍飯的,那麼,他腳邊箱子裡裝的是什麼也就不言自明瞭。
“小哥貴姓?我看你眼生得很,不是本地人吧?”
“老人家好眼力,免貴姓張,名斌,老家在山西,長年在外漂泊。”
又閒聊了一會兒,田老太公突然問道:“不知張小哥做的是什麼買賣,爲何會跑到這深山老林裡來了?”
來者一直自稱在下,而不是小可,這種毫不謙虛的稱呼,讓人感覺到了他的自信與傲氣。而他沒問主人的姓氏,這就有點不禮貌了,或者說,他根本就沒瞧上人家。
“在下做點小買賣,路經貴寶地,見此人傑地靈之氣,忍不住遊覽一番。”
“張小哥這話就不對了,欺負老漢眼瞎不成,看張小哥這氣度,這打扮,還有手上的老趼,想來,張小哥是幹這個的了。”田老太公邊說邊做了個槍的比畫。
來者一愣,兩人如同一老一小兩隻狐狸似的相視對笑了起來。
“老人家慧眼如炬,在下也就不敢隱瞞。確實如老人家所說,在下從小就喜歡這一手,也愛用它跟天下高手比試比試,此次來到貴寶地,老人家可否介紹介紹,有哪些高手,在下好去討教一番。”
田老太公何等精明,豈能被區區幾句好話欺騙,正要說話,沒承想一直躲在房門後面的大狗子突然跳出來,得意道:“無論槍法還是箭法,我們這一帶都以張家爲這個。”
看着大狗子伸出大拇指,來者淡淡地笑了。
見如此,田老太公立即圓話,“只是不久前,張家的張天寶在打鬼子時戰死,現在張家唯一的傳人張斌,咳!咳!與小哥同名,他也不知去向,想要找到他,難啊!”
“想來,老人家肯定有辦法的,還請老人家多多幫忙。”
田老太公眯眼笑了笑,卻突然轉移話題,“張小哥,剛纔聽你說,你老家在山西,聽說鬼子已經佔了那兒,你就沒想過回去?”
“在下一心就想與天下高手較量,那等俗事,還是算了吧。”
田老太公一聽這話,先是一愣,接着眼神一冷,猛地站起來,指着對方,吹鬍子瞪眼,老半天沒說一個字。最終,他氣得渾身發抖,怒氣進屋,轉身就把大門關緊。
田老太公這番態度大變,讓來者很意外,談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就翻臉了呢?不過,裡面很快傳來的話語,讓來者茅塞頓開。
“爹,大清早的你生誰的氣了?”
“哼!看他人模狗樣的,本以爲能結識一位江湖好漢,沒承想是個軟蛋,祖宗之地都讓人佔了,居然還有心思四處遊玩,真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狗東西,與他談話,髒了老子的嘴。”
“爹,人家怎麼活那是人家的事,您老何必生這麼大的氣,還是讓人家進來吃頓便飯再說吧?”
“哼!青山,你就沒你弟弟有骨氣,要是你弟弟在這裡,早就把他打跑了,你還讓他進來吃飯,哼!那不是糟蹋糧食嗎?老子情願喂狗,也比喂這狗東西強,他還要找張斌那娃娃去較量,還讓我去傳信。呸!當真是癡人說夢。”
來人一直冷笑着聽着,可田老太公最後那段話卻讓他面色陡然一冷,殺氣凜冽。來人看了大門一眼,默默抓起那長箱子,一步一步向田宅對面走去。田老太公萬萬想不到,就因這最後幾句,給他全家帶來了滅頂之災。這路人就是崗田板次郎!一個在山裡轉悠了幾天,卻一無所獲的鬼子狙擊手。
張斌和彭明傑飛速回到張斌那個廢墟之家。張斌說他要把這些天的事,一字不漏地告訴妻子小惠。對此,常人或許無法理解,可親眼見到母親被燒死的彭明傑卻很理解。
張斌剛一到,就聽見遠遠傳來了哭泣聲。
誰會到那座空墳前爲小惠哭泣呢?帶着疑問,張斌悄悄摸了過去,原來是田老太公的孫子大狗子正跪在空墳前痛哭。
“大狗子,你跑到這兒哭什麼?”
正痛哭的大狗子,一聽見張斌的聲音,急忙擡頭看去。他正要說話,卻被張斌一把抓住雙肩,“大狗子,你臉上的巴掌是誰打的?”
“張大哥,你可得爲我報仇啊!”大狗子立即跪地磕頭,猛地喊出此話。張斌臉色大變的同時,又心急如焚,“到底怎麼了?”
“我爺爺沒了,我爹和娘也沒了,就連我那沒見過面的妹妹也沒了,沒了,一切都沒了,只剩下我一個,也要沒了,沒了啊!”大狗子顯然受到了嚴重的刺激,言語間只知道沒了,而他說這些時,渾身都在顫抖,眼神流露出極度恐懼,並有潰散之症。早上那血腥的一幕,讓他感覺無比恐懼。
“好好的怎麼就沒了呢?你說清楚。”張斌使勁搖晃着大狗子,可大狗子嘴裡依舊嘀咕着沒了沒了。倒是一旁的彭明傑很果斷,一巴掌扇去,頓時把大狗子給扇醒了。
“今天早上,我家來了個人,他說他也叫張斌。等他走後,老半天爺爺纔開門,但門一打開,爺爺就倒下,我爹急忙去扶爺爺,結果他也倒下,我嚇得躲在門後尖叫,我娘聽到我的尖叫,出來大叫着撲到我爹身邊,然後我孃的聲音突然也沒了,我悄悄看,就見到我娘倒在我爹身上,捂着胸口,嘴裡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血!真的好多血!好多好多血……阿媽的手在抓我,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後來呢?快說,後來你怎麼來了?”
阿斌使勁搖晃,使大狗子回過神來。大狗子驚恐萬分地看着張斌,哆嗦着往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