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笛
四爺前兩日回京了,冬至將至,皇上命他代爲祭天,皇命在身,一刻耽誤不得,領了旨,四爺就立即啓程了,連一句閒話的工夫也沒有。
連日下了幾場大雪,天地間茫茫一片,好在營地裡的雪都有小太監們日日清除,不然,寸步難行。袖着手,我往雙喜的營帳走去,這丫頭,在園子裡時,就算是規矩多多,也是一天三趟的往我那跑,這會子出來了,比在宮中自在,可除了剛來那一個月玩瘋了些,這兩個月來,常常十天半月的不見她人影,也不知瘋哪去了。
走到帳外,我喚了一聲:“雙喜在嗎?”等了好一會,不見回答,我有些納悶,這雙喜,上哪去了?轉身想走,還是不甘地掀開簾子往裡看去,卻見雙喜一個人呆在帳中愣愣地望着爐火出神,她在呀?!
“雙喜,你怎麼不應我?”我抱怨地嗔怪,甩手進了帳子,忽明忽暗地光線使她驚過神來,恍惚地望着我道:“姐姐,你怎麼來了?”我走到她的鋪榻坐下,翻了翻她的針線籃道:“我好些日子沒見你了,過來看看。”
說着,我就着帳頂透下的光線打量了她一眼,訝異地發現雙喜原來圓圓地蘋果臉竟瘦得削尖,臉色也是蒼白無神,我驚訝地抓過她的手問道:“雙喜,你這是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瘦成這樣?”雙喜擡手撫了撫自個兒的臉,眸光閃了閃:“瘦了麼?姐姐別擔心,雙喜前兩日傷了風,太醫說了,要靜靜的餓幾頓就好了,姐姐,你是知道我的,少吃一餐就餓的不行,這幾日下來,能不瘦嗎?”
是嗎?我暗暗地打量她,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卻說不個所以然來,雙喜太靜了。雙喜避過我探詢的目光,淺笑道:“姐姐,上回我瞧着你的荷包舊了,給你做了兩個,是你平日裡喜歡的花樣,我拿給你瞧瞧。”說着,雙喜起身,在榻邊的包袱裡模出了兩個精緻的荷包,一個是加菲貓的模樣,幾年了,難爲她還記得這樣子,還有一個,是藍緞面上繡上了含苞欲放的梅花,清清雅雅的,很是漂亮。我撫摩着,喜盈盈地愛不釋手:“雙喜,你的繡工真是好呢,這幾朵梅花竟像活過來似的真。”
雙喜盈盈笑着:“姐姐喜歡就好了。”一句話後,雙喜又沉默了,那小臉,隱含憂鬱,我一直不動聲色地觀察她,不會看錯。“雙喜。”我放下荷包,摟住她的肩膀,親暱地將下巴抵在她頸邊:“雙喜,你有什麼難事嗎?跟姐姐說說,這個悶悶不樂的樣子,可不像咱們鬧春的喜鵲了。”平日裡雙喜總嘰嘰喳喳愛說愛笑,她的名裡有一個喜字兒,日子久了,大夥兒都戲稱她爲喜鵲兒。
雙喜遲疑地看了看我,臉色白了又青,還是垂下眼睫淺笑道:“姐姐,我能有什麼事?不過是這幾日身子不利索,沒個精神氣罷了。”是嗎?我猶是不信,想再追問兩句,門簾子一動,一個人走了進來,我眯眼看不大真,就聽到一道溫柔地聲音響起:“是安婉侍來了?可有日子不見了。”是秀月?!我心頭猝然一促,心跳加劇,卻噙笑起身:“是秀月啊,我來瞧瞧雙喜,好些日子沒見她上我那去,不料是病了。”
秀月緩步走到幾前倒茶,偏頭笑道:“可不是呢,雙喜妹妹前幾日大意了,不注意添減衣物,受了風,您瞧瞧,才幾日工夫,她就瘦成那樣。”我側臉看看雙喜,竟見她臉色僵硬,不安地偷覷着我和秀月,心中疑惑加深,纔要開口詢問,身畔聽到秀月說道:“安婉侍,請用一碗茶罷,雙喜這丫頭也是糊塗了,您來了這一會子,竟讓您空坐着,一滴水沫子也沒沾脣。”
我回過臉,見秀月端茶站在我身邊,忙雙手接過,笑着道:“秀月,勞累你了,纔剛雙喜要給我倒茶來着,我說不渴,就放下了。”秀月溫柔地笑笑,轉臉對雙喜說:“妹妹,你身子不好,就躺着罷,本身就傷了元氣,哪還禁得住你這樣糟蹋。”是我的錯覺麼?好像雙喜臉色更是蒼白了。秀月緩步走到雙喜身邊坐下,隻手放到雙喜肩上柔柔笑着,卻對我說:“安婉侍,我剛纔見孟真格格往你那處去了,不會是找你的罷?”我的眼落在雙喜肩上,秀月按在雙喜的手勁似乎有點大,雙喜萎縮了幾不可察的一瞬。心下不安,口中卻平緩地應道:“興許是吧,我這就回去看看。”
說着,我站起身,含笑對雙喜說:“雙喜,我先過去了,得了閒我再來看你。”移開視線,我定定地凝住秀月:“秀月,雙喜就勞煩你多照顧些了。”秀月站起身來,眸光閃爍:“安婉侍,您就放心吧,她也是我妹妹不是?”但願是!我含笑地直視秀月道:“可不是呢,咱們在一塊處了那麼些年,論起姐妹情份來,只怕比親姐妹還要厚些,咱三人中,雙喜是最小的,也是最乖巧的,真真是讓人疼到心坎裡去。秀月,我不能常來,雙喜這幾日身子不好,就煩你多照應了。”秀月溫婉淺笑:“咱們姐妹之間說什麼煩不煩的,應當的事。”
雙喜小臉微擡,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姐姐,你去吧,我沒事,過兩天好些了,我再找你頑去。”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笑越發粲燦,那眉目間,有讓我安心地意味,我瞅了眼在旁淺笑的秀月,心中雖是惴惴不安,終是離開了。
回到帳營,玉兒告訴我孟真留了話讓我上她那去,看看天色陰些了,我多加了件鑲毛的滿襟曖襖,就往孟真營帳去了,到了那,不過是孟真見日短夜長的悶得慌,叫我去陪她說說話,逗笑了幾個時辰,這一天也就過去了。
寒夜清冷,營地中的一切聲響幾乎都收在了生着火紅爐火的帳子裡,簾外,只有不時呼嘯而過的疾風,和不時被風從帳頂吹落的簌簌雪塊,一切自然聲音裡,隱隱浮蕩着清朗的曲音,幽夜中,似有某種力量驅策着我,教我下意識從暖和的帳中出來,詢着笛音而去。笛聲隨我的接近漸漸清明,那悠揚的曲調彷佛慰藉着誰,盪漾在寒風中更引人幽情。
一步步,直到見着了他,那人背對營地透出的光線,輪廓幽暗,雙目卻神俊清朗,隱有柔和的神色。他立在那兒玉樹臨風,橫笛嘴邊,披在狐狸皮風氅下的一身白緞錦長袍更襯出他的富貴氣息,我輕嘆出聲,原來是他呀!十二爺。
我行動中衣裳窸窣的聲響驚了他,放下了脣邊的笛,十二爺側過身子回視,見是我,眼神閃過一抹亮彩:“是你呀?你怎麼穿得那麼單薄?夜深寒重,怎麼不加件披風?”遠揚的神智終於迴歸本位,我陡地一震,這才發覺,從隱約聽到笛聲後,彷彿被迷去心魂,半點不由己,更像是一尊傀儡娃娃,迷迷糊糊地詢着笛聲就來了,竟忘了自己身上就穿着日常的素面綢襖,這會子風吹了過來,如侵骨肉,冷得發顫,“我——我——不冷——”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隱含倔強。
十二爺手握手笛子,淡然一笑:“你身子承得住就好。”我呆愣地看着他,夜風下的他,面容俊逸,白袍輕揚,雪地反射的亮光鑲在他身上,像鍍着一層微乎其微晶瑩光芒,竟似要御風而去似的。
我總覺得十二爺活得很淡然,身在這膏樑錦繡之中,卻常常給人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他從不熱衷於皇家聚會,也不喜結黨納派,總是獨善其身的自成一體。有時感慨萬端,在康熙的子女中,他何其有幸,能由蘇茉兒扶養教育,也許只有蘇茉兒那草原般博大的胸懷,才育出他這一位平和寬容的皇子吧。
勁風拂身,寒意撲面,我微微打了個寒顫,醒過神來,才發覺身旁伴着一個高大身影。他何時靠得這麼近?近得——幾要將我整個籠在他的黑影下,也貼心地替我擋住幾許風來寒意。方寸鼓動,我未加思索便道:“你的笛吹得很好,能勾人心魂的。”唉呀,我這說的什麼呀,像是告訴他我是被他勾來似的!心中懊惱,我眉心淡擰,咬住了脣角。十二爺劍眉微動,即便對我突如其來的話語感到訝然,外表仍掩飾得極好,一縷散落的黑髮在夜風的吹拂下在他腮邊輕蕩,他俊臉一側,讓風再次將髮絲帶往身後。
他的發若剪成現代時尚男子的髮型,說不定更好看,我瞅着他自然的舉止,心中冒出古怪想法,不知如果他能到現代社會去,是否也是這麼的飄然若仙?這麼的瀟灑自若呢?
左胸陡地促跳,忽然發覺自己今晚對十二爺投注了太多心思。是否因爲他不像別的阿哥那樣勾心鬥角,沉於計謀呢?他便如他吹奏而出的笛聲般,悠揚也沉隱,耐人尋味,所以纔會令我動不動就探究起他的每個舉止,甚至是細微的神韻嗎?
思緒浮動間,我定定瞅着輪廓清雅的側臉,瞥見他薄脣掀動:“你喜歡嗎?”呃?怔了怔,才醒悟他指的是他的笛,我點頭如搗蒜:“當然喜歡!”十二爺脣邊抿着似有若無的笑意,背對住我,抵着脣,逕自吹奏而出,夜風蕭瑟,如今笛聲再添清幽。
在如此的氛圍裡,我的思緒再也剋制不住了,紛紛掙扎而出,一股腦兒地朝十二爺那俊逸的身影飛繞而去,隨着他十指的按捺與逸出薄脣的氣勁,在清朗的曲韻中起伏浮,沉醉,一會兒高昂、一會兒婉轉,一會兒低迴,全由他掌控。
是夜色的關係嗎?他究竟有何能耐?竟教我心思莫名地暗浮。而我,竟讓笛音竟如此迷惑、遊移、神魂不定。
那笛音不知何時已落,餘韻卻仍在我腦中盪漾。站在雪地上,我怔忡地看着十二爺掉轉過身,那薄而有型的脣微掀,似在說話。“安心。”那脣線分明的薄脣輕喚,音若笛韻。
嗯?我似應未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步近兩步,那逆着光、居高臨下俯視我的男性輪廓在夜色中有一種魅惑的色彩。我眸子下意識輕眯,瞥見他薄脣又動:“夜深寒重,你衣裳單薄,該回去了”。
我的思緒尚陷在他的惑魅中,轉動得好慢,因此未對他作出迴應,只眨了眨眸。見我傻愣的樣子,十二爺脣瓣微微上揚炫人的弧度,解下了他的風氅,揚手一抖,披到我身上:“你的身子都凍得冰冷了,現在,你先乖乖地回去,你若喜歡聽我吹笛,以後我會常吹給你聽。”
十二爺說了什麼——我面容怔忡,眼神浮上了迷惘。下一刻,我心頭促跳,輕眯的雙目終是瞠圓起來,啊呀!果真夜色惑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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