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惑三

情之惑 三

四爺環住我身子的手緊了緊:“那就別回去了。”我仰首睨他:“四爺,你認爲這合適嗎?”這帳子,是十三的。四爺微怔,我趁機掙開他坐了起來:“四爺,我是皇上親點的女官,若是皇上身邊的女官與人有私,難逃死罪。”感覺到四爺的呼吸猝然急促,我仍是不緊不慢地說着:“你雖是親王,可宮闈的罪責也是重罪,四爺,你要自毀長城嗎?”話音未落,四爺登時目光亦隨之一凜,我知道,我擊中了他的軟肋,四爺眼中閃過難解的複雜的幽光,像是無奈,像是心痛,又像是失落,他驀然沉默,眼中有一閃而逝的冰冷與痛楚,瀰漫在兩人間的靜默與緊繃氣氛幾乎讓人窒息。

在他,江山與美人,兩相效權,永遠是前者勝。其實,在那高高的城牆裡,皇宮裡的女人是極其寂寞的,歷朝歷代以來,宮闈內傳出的秩事可謂不少,每個當政的皇上都想讓自己成爲三千佳麗中唯一的男性,可是再高壓的政策也制不住出牆的杏花,試問,哪個朝代的帝王不戴過綠帽子?再怎麼粉飾太平,也堵不住悠悠衆口的。大清的皇宮內院也是如此,阿哥們要看上了某個宮女,偷着要了是常有的事,成年阿哥與宮嬪有私,也是時有耳聞的。就算康熙下令嚴禁外戚與有品侍衛無召不得入後宮,可皇上常常出宮行獵,財又能通神,有那麼一兩個鬧春的也是得了手的。何況,有些淨身未淨的小太監,長成之後,也是那些寂寞主子和宮女的開心果呢。這宮裡,沒一處乾淨。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卻無人點破,所有的齷齪都是在私底下進行着。

只是,四爺賭不起也輸不起。他的賭注太大,是整個江山。我心底喟然長嘆,站了起來,這次,四爺沒有出聲制止。我披上了披風,偏頭睇他:“四爺,我出去了。”他沒作聲,我也不理,徑直向外走去。“你站住!”身後傳來一聲急斥,我纔回過頭,就被直衝而來的四爺狠狠抱住,我驚得瞠大雙眼:“四爺?!”他沒穿衣服呢!就這麼赤身地過來了。“不許,我不許!”四爺在我耳邊惶急的低喊,我錯愕一愣:“怎麼了?”四爺擰眉含怒:“你又想放開我了,是不是!?”他,好敏銳地心思。

從來,他習慣窺伺,在窺伺中探究事實、衡量態勢,然後從中算計獲取自己想要的,而我,也是他窺伺的目標,我的反覆猶疑,心神波動,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無所盾形。逃不掉了。我心中長嘆,永遠不要刻意抗拒男人,因爲男人都有獸性,你越是抗拒,就越令男人想要征服你,人們常說,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一旦得到後,便會覺得不夠,或是不久後便厭倦。

一隻急於掙脫牢籠的籠中之鳥,拼命往外掙扎的結果,是滿地零落的羽毛和奄奄一息的軀體,而它所求的自由,因它的頹喪變得更加遙不可及。

退開些,張開披風,我將他擁在懷中,雖然,只圈住了一小半他,卻令他隱隱生出了笑意,這帳裡雖生着炭火,可身無寸縷,也是要受寒的。我擡頭淡笑:“四爺,我只是要回自己的帳子。”四爺冷冷地哼了一聲:“你這丫頭,心思十拐八彎的,別以爲沒人看得透。”我低聲輕笑,偎依在他懷裡:“如果你認爲我就是你看到的這些,四爺,你可錯眼了。”他更緊地箍住我,幾乎要讓我喘不過氣來了,可我還是默默地任他似要把我揉進身體裡般的收緊雙臂:“我知道你是不同的。”他嘆氣,隱含着寵溺的氣味兒。“可是,我想讓你的心裡只有我,眼裡只看我,我知道你要的我永遠給不起,可是,就算你恨,你怨,這一生我永遠也不想放開你。安心。”他在我耳邊輕輕嘆息:“你讓我安心,好嗎?我想安心。”

重重呼氣又重重吸氣,我無法應聲,我的無語讓四爺收緊了雙臂,兩人間靜然了會,我推開他:“我真該過去了。”四爺箍住我,眼裡閃過銳利之光:“不再躲我?”我輕輕嘆息:“不躲了。”四爺定定地凝住我半晌,雙眸閃動異彩,臉上緩緩地漾出溫柔而深情的笑意:“好,記住你說的。”說着,他鬆開我,後退一步:“你去吧。”他的軀體勁瘦而結實,雖然只是匆匆一眼,但他的一切已經盡收我眼底。我倏地轉身,臉上染了酒紅,一掀簾,落荒而逃。

帳外,鄂隆盡責地守着,見我出來,匆匆地垂下了臉,欠了欠身,橫去一眼,我略頷首,越過他身旁,往往我的營地走去。晚風勁,夾雜着細雪,我裹緊了披風,埋頭急走。走了好長一段路,“安心!”黑暗中,一個熟悉的聲音迸響,閉了閉眼,我仍是站住,爲了心底的那一點不甘。十三失魂落魄,站在黑暗中,他的肩頭、身上,落了厚厚一層雪花,眉睫,已成凌霜。那細雪,要多久才堆積成這般模樣?

緩移幾步,我走到他身前,與他一起站在黑暗裡,擡眸睨他:“爲什麼?”爲什麼連我都舍?我總以爲,在他心中,總有一分堅持。

十三閉目仰天,喉結上下蠕動,薄脣顫了又顫,尤是不成語。我垂下眼睫,卻見他身子輕顫,貼在身側的雙拳緊握,青筋暴起,我心下一慟,飄然嘆息,終是不忍逼他,探過手去,輕輕地握住了他緊握成拳的手。十三渾身一震,睜開眼,眸中似痛又苦,脣掀了又掀,迸出聲響:“四哥很苦。”我靜靜地注視他:“你就不苦?”十三嘴角強扯開一個弧度,卻是微微顫抖:“安心,四哥一直很喜愛你,你一年來不理會他,我又被禁着,四哥心痛又無奈,卻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好容易我出來了,你們又——”十三微頓,“你和我親密些,四哥嘴裡不說,那背地裡的苦痛神色,卻是連我也不敢看。”我定定地看着他:“所以你把我舍給他?這真是你想要的嗎?你明明喜歡我,可爲什麼,你連我都要舍?!”

十三閉了閉眼,再睜開,已是絕然:“你是唯一一個令四哥動情神傷的女子。”我呆呆地瞪着他,好一個忠敬誠直勤慎廉明的怡賢親王!只因爲是四哥想要的,喜歡的,他就會不顧一切地爲他爭,爲他奪,爲他取,爲他放棄。那他自己呢?他把自己放在什麼位置?離他的脈脈溫情不過才短短几個時辰,爲什麼我的天地就變色了?

喉頭哽得生疼,我聽到自已沙啞地問:“是你告訴四爺今晚我在你哪的?”十三的眼神閃過一道深沉的痛楚,卻平穩地應了聲:“是!”心田翻涌着,滾燙着,我卻綻開一個嬌媚地笑臉:“十三爺,論孝兄友弟,您可佔了頭籌,若有舉二十五孝,您絕對是夠格了!”我的視線死死地盯在他身上,緩緩地福下身子:“十三爺,安心告退。”

纔要轉過身子,“安心!”十三聲音沙啞、痛楚萬分,雙臂猛地箍住我,把我的頭顱按在胸膛上,彷彿想將我柔軟身子揉進體中,這樣的擁抱,結結實實地,聽着一聲聲強而有力的心鼓,鼻中盡是熟悉氣味,我心中一陣委屈,眼眶發熱,喉頭又緊又澀又疼,掙扎着想要退開,他卻擁得更緊了,悶在他懷中,我冷冷地道:“十三爺,路是你自己選的,你如今這般,又算什麼?”

十三緊緊地擁住我,沉痛低啞地聲音在我耳畔輕嘆:“安心,誠實些罷,在你心中,四哥總是不同的,爲什麼你要這麼的折磨着四哥,也折磨着你自己?”我閉上了眼睛,原來,我只是騙過自己罷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就看我一個人在那做戲。那麼十三呢?對我,他也是做戲嗎?利用我的猶豫,給我溫柔,讓我信任,然後,又將我背棄。還有誰,可以讓我信任?如果連十三的感情都是可以出讓的,那麼,還有什麼是真的?

“我要回去了。”聲音平穩,五官波瀾不興,我把自己重重圍了起來——我還有自己,我永遠不會將自己放棄。“安心,別恨我,好嗎?”十三痛苦地在我耳邊低喃。恨?那麼強烈的情緒不適合我。“我要回去了。”冷靜地再一次重複,沒給他要的答案。嘆了口氣,十三略緊了緊雙臂,終是放開了。退開兩步,我徑直轉身離去,任他幽幽長嘆逝於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