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痛
初春的夜,還是寒意侵人。
夜深了,但夜色中的花樓卻仍是燈光如晝,不時傳出歌聲,絲竹聲,男子的大笑,女子嬌態的媚語。
在花枝所住的牡丹院中,只有我和她相對而坐,靜靜地下着棋。這兩個月來,真如嬤嬤所說,我成了百花樓的常客,成了花枝的座上客,每次來,花枝都會陪我,這樣反常的舉止,讓其他求芳而不得的尋歡客嫉恨欲狂。
“哎,不下了,不下了!”煩亂的將棋子胡亂一攪,花枝負氣地道。“怎麼了?”我並不在意,只是將散落的棋子一一攏了,淡淡地問。
花枝淡蹙柳眉,並不說話,反倒是她身邊隨侍的蓮心說道:“還不是爲了那個人,那人每次來求見,小姐的心情就糟上一回。”
“死丫頭!要你多嘴!”花枝扭頭喝了一聲,蓮心被罵,扁了嘴摔簾子出外屋去了,花枝更怒,“死丫頭,沒的亂嚼舌,說你一句就敢給我臉子了,有膽子你就給我死在外面別進來!”
我倒笑了:“什麼事惹得你大動肝火的?那人是誰?”
花枝沒好氣地側過臉:“不相干的。”
看着她氣呼呼的臉,我聰明的沒追問下去。
突然院落裡傳來吵雜的人聲,我們不由相睨一眼,花枝的火氣更盛了,忽地站起身罵道:“是誰在外面吵嚷?!”
“是我。”
嗯?!我不由一愣,門外的聲音好熟。
花枝神情一變,是悲又怨,卻又嬌慵地嗲道:“你?無名無姓的,誰知是哪位?”
門簾子一掀,盧益出現在門口,“雲衣,是我,盧益。”
瞳孔一縮,盧益的視線膠着在花枝身上,我順着他的眼神看去,見花枝只穿了一件輕薄的唐裝,隱隱可見裡面大紅的肚兜。因嫌爐火熱了出汗,還挽起袖子,露出了白嫩的手臂,看着盧益隱生怒火的表情,我不由撇嘴,男人!
花枝嬌柔地起身,走到我身邊偎着我道:“什麼雲衣?這沒這個人,只有一個妓女花枝。你有什麼事啊?沒事快走,別礙着我們,姑奶奶我還要陪客呢!”
哎!我不由尷尬地摸摸鼻子,嘿嘿笑着看向盧益,不想他看也不看我一眼,沉聲對花枝道:“我說過我已爲你贖身,你不是花娘,不用再陪客!”
花枝呵呵地笑了,那臉紅得嬌豔:“盧東家,盧老爺——你爲我贖身?奴家可不敢當!我早說過,我不用你來貓哭耗子,你爲我贖身的銀子,等我賣身攢夠了錢,必定還你,在這之前,我還得多陪幾個客,好還你這情呢!”
“你——”盧益痛苦地握緊拳頭,全身顫抖,“你恨我怨我,可以剜我的心,割我的肉,甚至取我的命都行,但你別這樣,別這麼作賤自己!”
花枝眼中閃過一抹受傷的神色,但來不及讓人察覺便掩飾過去了,做作地捂着嘴驚異地說道:“哎呀!好好的說這些血淋淋東西幹嘛?花枝本是在籍的花娘,作不作賤,也是個妓女,檯面上的爺兒給分臉,就叫聲花姑娘,要是急了惱了,不開心了,就喚聲婊子,花枝我做的,就是討主顧歡心的活,盧老爺你三番五次地來求見,不也是來尋歡作樂的嗎?”說着,花枝故意全身無力地壓在我身上,未了還輕佻地向盧益一挑眉。
好重!我一個踉蹌,跌坐在椅子上,花枝暗懊地掐了我一把,痛得我差點叫出來,花枝眼快地一閃,坐到了我膝上,手就繞過我脖子,勒住了我的聲音。
盧益的火快要把我燒出洞來了,我無奈地翻個白眼,我也是女人,有什麼好氣的?
“我不是來尋花問柳。”盧益瞪着我,臉色發青,恨不得讓我離花枝遠遠的纔好,“這些殘花敗柳我纔不看在眼裡,我來,是要把你帶出去的。”
哦!盧益完了!
我一臉惋惜地看着他,果然,盧益立即發現自己說錯了話,臉色立刻變得死灰,看着花枝變得死僵的臉,訥訥地想開口,卻說不出話,只是眼神傳達着他的悔意。
兀地,花枝的臉一變爲假假的媚態,只是那僵硬的表情讓人不忍心看,“喲!盧老爺,你這不是指着和尚罵禿驢嗎?花枝也是殘花敗柳,一雙玉臂萬人枕,一點紅脣千人嘗,盧老爺既是要找玉潔冰清,身世清白的名門閨秀,那就請回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還是盧老爺改了主意,想嚐嚐殘花敗柳的風情?”花枝故意含情脈脈地看着我,“說的也是,聽說盧老爺的夫人是書香世家,清白門地,但家花哪有野花香呢?難怪盧老爺要到外尋食了。可惜我今天有客,讓人包了,請您改天來吧,不過,您得準備好銀子,奴家的夜資可不低喲!”
“哎——”我舉起雙手,“我還是——”
唔——我的嘴被堵住了,苦笑地看着花枝警告的眼神,閉嘴,看戲。
“雲衣!”盧益有胸口起伏,明知我是女人,但想到花枝會和其他陌生的男人過夜,仍是妒火中燒,帶着無可奈何的悲憤,他口不擇言了,“我早已替你贖了身!贖了身了!你就非要這麼下賤,出賣自己讓人玩弄嗎!”
花枝的臉微微抽搐了一下,可仍是扯開一臉的假笑,只有我,才知道她的身子,是怎樣的顫抖,她巍巍地站起來,走到盧益身前,故作放浪地伸手撫住他的胸口,“是啊,只要你有錢,我也可以陪你,讓你取樂呀。”
盧益猛地退後一步避開了她的手,像是躲着什麼瘟疫似的,花枝雖嬌笑着,眼裡卻是重傷,“你要銀子是吧?好,只要你能離開這地方,我可以把全部家當變賣成銀子給你,你要多少?我可以給你千金、萬金,只要你離開這裡!”
“變賣家產?”像聽了什麼笑話似的,花枝仰天大笑,那怨懟悽婉的神情讓人不禁動容,“盧老爺,你說的是什麼笑話?當初你爲了保住家裡的產業,娶了嫁妝豐厚的世家千金,如今,你卻要爲一個下賤的婊子變賣家產?怎麼,難道你就不怕你那守節貞烈的孃親,再在祠堂跪上三天三夜嗎?”
盧益的臉色即刻變得死寂,看着花枝的眼是悲痛,是愧疚,和深不見底的無奈,腳下踉蹌,盧益退了兩步,“我知道我欠你太多,這一生怕是還不清了,但你別這樣——別這樣作賤自己,你要銀子,我給你銀子,你就算要我的命,我也給你,只要,你離開這裡,離開這裡——”低喃似的說完,盧益不敢再看花枝一眼,轉身噔噔地走出了院子。
花枝見狀,猛地追上前兩步尖叫道:“我不要你的銀子!我這一生,賣給貓賣給狗,也不你的銀子!”
好像全身力氣都已耗盡,花枝扶着門框,身子虛脫似的慢慢滑下,雙眼沒有焦距似的無神地盯着一個地方,蓮心悄悄地進來了,看着花枝,含着淚,卻又不敢輕動。我慢慢地起身,走到花枝身前蹲下,靜靜地看着她半響,而花枝蜷曲在門邊,牙齒緊緊地咬住脣,沁出血也不覺得,默默伸手,一指一指,扳開了她握得死緊的拳頭,掌心中,全是指甲掐出的血痕,一絲絲的鮮血,因爲了放鬆,迅速的滲了出來。
輕嘆一聲,我掏出帕子按上,“既已贖了身,爲何還在這?這麼傷他傷已,你和他,誰更痛?”
花枝像被驚了一下,猛地回過神來,抽回手,巍巍地撐着身子站起來,抹去了眼角的淚,“痛?你知道什麼!我身在青樓,姐妹們爲情爲愛的悲喜歡笑我看得多了,癡男怨女,總認爲書的說的才子佳人最後終成眷屬也能成真,呵呵,笑話!在這火坑滾過的,不管你是清倌還是賣笑,跟男人認真的下場多是可悲,最好的結局不過是人老珠黃,賣作商人妾。妾是什麼東西?入不得宗祠,進不得廳堂,連生下的孩子,在家裡的地位也不過比奴僕高一點,給你個姓,卻連族譜也不錄的。說來,不過是一個男人玩物而已,並不比在青樓好到哪去!”
默默地扶起她,我心頭不由嘆息,卻能感覺到她的痛,她到底和盧益有怎麼樣的故事呢?這樣一個女人,見慣了紅塵,早已是不信情,不信愛,死了心了。
“你哭喪着臉做什麼?”
呃?正暗暗猜測她和盧益之間故事的我,冷不防被花枝嚇了一跳,失笑道:“誰哭喪着臉了?我不是在想事嗎。”
“有什麼可想的!來。咱們猜拳!”花枝掩去了眼中的淚,飛快地換上假笑:“今天,你可是我的主顧呢!”
淡淡一笑,“如果醉了,可以讓你可以暫時忘了痛,我不介意陪你喝。”
“哈哈!痛?我纔不痛!我過得好好的,有錢大爺捧着銀子來求我,見我,我隨便勾一勾手指頭,他們就會爬過來跪倒在我裙下,我活得痛快!”浪笑着飲下一杯酒,一滴順着臉頰滑下的淚落到了杯子裡,苦痛心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