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欲無波

水欲無波

跌跌撞撞,彎彎繞繞,仍是回到原點,接續從前,一切彷彿冥冥中早已註定。

初夏的夜晚,清風徐卷着花香與樹葉的清新,靜靜地呆坐窗前,我怔怔地望着院落裡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心神恍惚起來。

人生如戲。

第一次,我深刻地領悟到這句話。

一隻手搭到我肩上,我過了半響才拾起心神,轉眸而望,身後,四爺默然立着,一雙黝黑的眼瞳眨也不眨地看着我。

我悠悠一笑,凝望着他的眼,“你來了。”

四爺神色微微一動,似是訝異我的淡然,“纔出了宮,就上這來了。”

“用過飯沒有?要不要我叫廚下做幾個菜?”

“不必了,我在宮中用了些點心,不餓。”我的客氣讓四爺越發戒備。

我不禁失笑,“四爺,你在緊張些什麼?讓你在這用飯,難不成還能把你藥暈了?”明明曉得他耍伎倆只是爲我,我還是被惱得七竅生煙直想嘔血三升,但憑着傲氣撐住裝得若無其事,要不,我真想一見到他就撲上去咬人,使些孩子幹架才用的招勢,泄憤爲上。

“以你的性子,我不得不防。”四爺笑着把我拉起,一旋身坐下,將我抱在膝上,“易反易復非君子,我信不過你。”

懶洋洋地將頭倚在他肩上,我哧道:“抱歉,我是女人而非君子,千百年來先古聖賢也知寧可得罪小人匆犯女子這一點。”

“我決意向皇上請旨時早已想通。”四爺完全不在乎,“人生何其短,除了矢志要得到那個東西外,我總得有自己衷心企盼的生活,雖然這非你所願,但我也該爲自己自私一回。”

我掙扎着站起,“你也知道,我是裝病出的宮,你這是欺君!這場賭注也許會讓你麻煩不斷,值得嗎?”

問雖問出,卻不敢看他,咬脣轉向一旁,四爺一把拉住了我,那雙冷如寒空的雙眸,燃起一小簇火花,認真地睇着我,“情有萬貌,說深淺,單看一字,心,而你,值得。我對自己想要的東西,從來不會放棄,皇位是,你也是。”說到這,四爺握緊拳頭猛地一揮,“皇上仁政,如今大清看着表面風光,其實早已百病千瘡,朝中的大臣整日只知對皇上阿諛奉承,背地裡卻貪髒枉法,禍國殃民!這等危害江山社稷的人,根本就是危害大清基業的害蟲!雖然現在我不得不迎合拉攏他們,但早晚有一天,我要還大清一個乾坤盛世!”

我猛地回頭,一瞬間心中滋味百般摻雜,這是一個勾心陷阱——

他將最真實的一片放在我面前,不是做戲,沒有虛僞,他完全將自己敞開在我面前,而我也看到了在他冷峻嚴肅的外表下,有着冷冽剛強,開天闢地的豪氣和雄心。

而這一一刻,我的心是這般的岌岌可危,我沒把握能守住自己的心與他對峙到最後,只怕這是一盤他早也布好局的棋,而毫無勝算的我,面對的會是一場連我自己也無力收拾的殘局。

還要堅持嗎?在他如此剖心對我之後?

我的萬般遲疑,百得般抗拒,都是爲了一個如梗在喉的年氏,都是爲了那不知是悲是喜的未來,而我的難以抗拒,也就只是因爲動了情,既然已經動了心,無論再怎麼百轉千回,都無法控制自己內心深處最深沉的渴望。

如今,我就是年氏。

無論男女都逃不過愛情,不管這愛以怎麼樣的形式出現。如何實在不能放手,也許應該放開心,讓愛靠近。

多年來心中始終無法釋懷的憾恨終於平復了,夜,曖昧的時刻總有曖昧的氛圍流竄,在瞬間,世界彷彿全陷入在兩人的緘默裡,一切都似乎就這麼靜下來——

月華滿,風無聲。

八爺府上設宴,也許因爲我不久之後便會深鎖深宮,四爺盡一切可能的安排我出現在他放心的地方,說是讓我散心。

遠離嬉鬧歡笑的人羣,我獨自漫步在花徑林蔭之中,任思緒如雲,悠然去遠。

不知走了多久,我終於停下腳步,驚異的發現自己迷了途,四下胡亂走了幾圈,隨意的找個方向,我穿花拂柳而行。

一段路後,我陡地停下腳步,疑惑地看着搖曳顫動的花枝,耳邊聽到花叢後衣裳摩擦的碎聲。

一怔過後,我明白了過來,不由地後退直覺要回避,卻不幸讓樹枝勾到了髮髻,懊惱地發出低呼。

“是誰在那兒?!”

心一慌,我將樹枝猛地一折,就這麼滑稽可笑地在頭上頂着根枝條擇了個方向就走。

“站住!”一聲喝令,一個天青錦袍的身影撥開花叢走了出來,我下意識地一回頭,不禁怔了,是九爺?

“九貝勒。”我退後一步,施禮,眼角瞥見一個華服少女嬌怯地在他身後手忙腳亂地整理衣裙,雖是臉色驚惶,卻是眸波粼粼,氣息輕喘,頭上衣上都沾了花瓣與碎草。

垂睫定然,宛若未見,想起這段京中盛傳的緋聞,九爺如今在女色上越發輕蕩,原先從不招惹貴族婦女的他,竟同與幾個官員的誥命夫人傳出香豔故事,讓街頭巷尾津津樂道,以爲盛談。

“原來是你啊!”九爺笑睨着我,慢條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裳,一派從容,彷彿與我只是偶遇笑談,而非風情被撞。“我該怎麼稱呼你?安心?年小姐?還是——嫂子?!”

他放蕩地笑,彷彿說起了什麼開心的事,而眼底,卻是凜人的冰寒。

身後的那名少女低頭匆匆走了,這花蔭下,徒留兩人。

“你這淚,是羞還是悔?”冰涼的手指略重地拭過我的臉頰,我怔然擡頭,詫異在發覺自己竟然有淚,爲什麼?!

九爺眼神一黯,手指抹上一滴淚放到脣邊添着,旋即縱聲大笑,“原來,你的淚也是鹹的!”

“你——”我一驚,後退一步,卻被他一把攥住胳膊拖了回來,頭一低,吻上了我頰上的淚水。

“不!”我使勁掙扎着,“放開我!”

“我放開你就真走得開嗎?你走不開的,你的身心都已烙上了我的印記,就算你躲得再遠,遠到其他男人的懷裡,你也逃不過自己的心!”九爺將我緊鎖在身旁,俯首在我耳邊蠱惑般的低喃,像蟲般鑽進我的五臟六腑,令我恐懼得起了雞皮疙瘩。

“不!我要忘記你!我一定忘得掉!”我捂住耳,顫聲否定。

“是嗎?你是在說服我,還是在說服你自己?不過,我不會讓你忘了我的,永遠不會!”九爺眼眸一沉,拉開我遮耳的手,用力吻住我。

記憶是一種奇特的本能,以爲遺忘了的某些片段,其實它蟄伏在最深的底外,成爲靈魂的暗流。

表面平穩,事實上卻能將人攪得七覺寸亂。

“哎喲!”九爺痛呼一聲,下意識將手一鬆撫脣,我倏地後退幾大步,“對不起。”我含淚道,不辯方向,轉身頭也不回地跑開。

我這是到了哪?

身心疲憊的我,隨意在池邊選了塊光滑的石頭坐下,扯下繡帕擦拭着滿頭大汗。

涼意漸生,我癡望着浮在水面的花瓣,神思恍惚,許久,一滴淚落在水面,蕩起微瀾,轉瞬平復——

“喲!瞧這是誰啊?”身後傳來的人聲讓我猛地一驚,回頭看去,身後幾位阿哥連袂行來,當中的十爺一臉的譏諷。

平靜起身行禮,幾位阿哥讓到一邊:“不敢當,如今你我身份不同,你可是新嫂子呢!”十爺大聲的嚷道。

“安——年小姐,你如何一人在此?”八爺話音一頓,換了一個稱呼,依然故我的溫文。

我微微一笑,謝他的迎合,“八爺安,我走累了,在這歇腳。”

“四哥也太大意了,竟沒安排人跟着你,若服侍不到,出了差子,可是不小的風波啊!”八爺擔憂地道,我卻是聽者心驚。

“我很累。”

我劈頭來了一句。

“什麼?”八爺一怔,一旁的十二卻微微一笑,踱開一邊。

“我很累,心累人也累,我不明白,這天下真有那麼好麼?好到需要用盡一切手段,費盡所有的心機來得到?在我看來,人生最好求一自在,草蓆當牀蘆花被,天寬地闊最逍遙,何必名利加身爲勢貪?話雖如此,但不以已欲爲人唸的道理我也知道,可我想說,黑與白,日與夜是不可分的,它們是並存的,而且是爲了對方而存在。”

八爺錯愕一愣,那迷惑的表情凍結了幾不可察的一瞬,隨即溶成幾乎要滿期溢而出的笑意,“這世上也只有你才如此膽大包天。”

“我看她是一把年紀才嫁人,樂暈頭了,都不知自己在說什麼!”十爺將瓣子一甩,嘟呢道。

“哎,十爺,你還真不知人家心中痛哦!我已是一把年紀了,有人肯要就不錯了!你有錢有身份,正是男人最得意昂揚的年紀,身邊的女人只有越來越年輕美貌的,不會有醜的。可女人不同,十三欣嫁早,十五愁嫁遲,十八佳期誤,女人過了十八歲未婚,就象元宵節過後的燈籠,沒人買了,賤價送人也不要——”

“我要,送我。”一旁的十二淡笑開口,

“喂,貪小便宜也不是這樣做的!”接得真順口,可惡!我惡意一眺,“行啊!”

“真的?”十二挑眉一眺,“嘁!”我舉手一揮,“十二爺,我隨便應應你隨便聽聽,當不得真的。”

八爺哧的一聲笑了,“她已是名花有主了,你敢要她?”

十二眉目一動,淡然地笑了,我卻轉頭看向一池被風吹皺的瀾水,水欲無波而風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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