鴦盟誤上

鴦盟誤 上

紅燭淚盡,喧囂的人聲都已靜去,蓮心早已撐不住睡了,花枝的眼酒意迷濛,看着她悲意深藏的眼眸,我悄聲問道:“花枝,可以說說嗎?”

靜謐良久,久到我以爲,這是花枝無聲的拒絕,她卻開口了:“你放過煙花嗎?”

嗯?我怔了,半響才訥訥道:“小時候放過。”

“煙花在空中綻放的時候,是不是很美?”花枝笑了,笑得嬌豔。

愣愣的,我點了點頭,心知接下的故事,是與美相反的。

“我十四歲,還是清倌時,第一次見客的前一天,媽媽也問過我,知不知道煙花的意思。當時的我,是懵懂無知的。媽媽對我說,煙花是虛幻,發散的東西,它的美和耀眼,是一時的,稍縱即逝,我們做花娘的,也是這樣。要是被那些尋花問柳的男人一時的幾句甜言蜜語動了心懷,產生了任何俗世的情愛,那麼,罔論你是花名再盛,手段再高超的妓女,終究會被無情的現實逼得走投無路,落得悽慘下場。”

花枝看了我一眼,笑着抿了口酒,“你不信,是吧?當時我也不信。我總想啊,書中說的名妓與才子的佳人情話,難道是假的不曾?她們能碰到良人,得了好下場,未必我就不能。懷着這樣的心思,我日復一日的見客,卻猶憧憬着遇得良人,贖得此身,從此遠離了這個火坑。”

“當時我也有一笑傾城的姿容,唱得好曲,舞得驚魂,更襯得這一張臉蛋錦上添花,博得了一個花魁的名頭,不知有多少富家子弟,王孫貴胄,擲下千金,只求得我一笑而已。而我也漸漸地有點心高氣傲,慢慢地眼高於低,倒忘了,自己再怎麼傲氣,也不過是個污檻貨罷了。”

花枝笑得悽愴,眼出神地看着一處,卻像是透着時空,看着年少輕狂的自己,“那時,日日笙歌在我看來竟是平常,直到遇見了他。”花枝笑了,想起了那一次初見的美好,“我從未見過他那樣的呆子。”

這一聲呆子,在我耳中聽來,竟是愛恨交織的,“別的男人到了這窯談生意,哪一個不是左擁右抱,極盡癲狂之事?唯獨他,總是悶悶地坐在一旁,從不飲酒做樂,對姐妹們的肆意挑情,也是冷着一張臉,從未給一句好話兒。開始我持着傲氣,總在一旁偷眼看他,但慢慢地,我的心都放在了他身上,他不一樣,他直,他硬,但他不虛僞,是個正人君子,於是,再歡愉的笑話,我是說給他聽的,再美妙的舞姿,我是跳給他看的,可是,他從不正眼看我,從不。”

花枝說到這,那神情又恨又怨,想起了那一時惶然不甘的女兒心態,“終有一天,我忍不住上前與他敬了一杯酒,卻見他突然紅了臉,酒也傾了,箸也掉了,惹得在座的老爺們一陣取笑,他卻不笑,只是一雙黑幽幽地眼看着我,直看得我臉兒,心兒發燙,他才笑了,仰面一口飲盡了杯中酒。”

“從此以後,我更不再接別的客了,只一心等着他,他將我包下,但卻從未對我有他想,每次來,只是花前對斟,月下起舞,彷彿如此,便稱心如意。我是急的,我已年近十六,其他的姐妹十五便讓人梳櫳了,因我的風頭勁,鴇兒便多容了我一年,但也不能一直容下去。我從不敢提出來讓他娶我,我也知道,自己是娼,縱是清白身子,這一世在世人前也是站不住腳的。我不也要名份,只求他能把我贖了去,讓我不再倚門賣笑,縱是一個丫環,我便也知足了。”

“後來呢?他棄了你?”我眼神閃動,盧益會是這樣的人嗎?

花枝澀笑着搖搖頭,“不,他說要把我贖出去,他說要娶我。”

我暗暗地點頭,這話,像是盧益說的,“但爲什麼——”你還在此?

花枝塗了鮮紅蔻丹的十指,捧起了酒杯,在眼前轉着,“媽媽說,那年八月中秋,就要大張旗鼓,爲我梳櫳,作一場好價錢,我求他,他卻笑了,擁着我,在我耳邊道,不要怕,他就要和媽媽說,要爲我贖身,娶我回去,做他今生的妻。”

花枝笑得淚珠兒滴滴滑落,“我那時,是喜出望外,他說要贖我,我信了,他說愛我一世,也信了,他說要八擡大轎來迎我,我都信了。結果——”

花枝猛地攥緊了手中的酒杯,裡邊的酒傾了出來,染上了她的衣,恨意,在她的眼中堆積:“他家裡外省的生意來了信,說在山東的生意壞了,讓人捲了銀根跑了,於是,他匆匆忙忙地離開,臨走前再而三對我保證,他一定在中秋前回來。”

“他沒踐約?”我伸手取過她手中的杯子,拿出帕巾拭乾她手中的酒漬。

花枝低頭看着已模糊了丹紅的十指,慢慢地道:“我一直在等,直到被描脂抹粉,推上了臺,我仍在人羣中找他的身影,媽媽的唱賣聲我聽不見,男人們的說價聲我也聽不見,衣袖裡,緊緊握着一把剪子,心想,若是讓別人買了去,我便一剪子把自己扎死了,也不能負了他。”

我不語,靜靜地看着她,突然覺得自己的殘忍,竟讓她重新又翻視自己傷痕累累的心。

“最後,有人得了,你知道我初夜買的什麼價錢嗎?”花枝突然看着我,眼神竟是妖冶的狂,“一千五百兩!”

花枝仰天大笑,全然不顧這悽婉的筆在靜夜裡是多麼的摻人,“他們要我與那人喝交杯酒,我不願,卻被灌了一口,然後,醒來,就發現自己身邊,竟躺着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我完了——”

我的淚如雨下,爲眼前這個破碎的靈魂,心中,是對嬤嬤強烈的恨意,和對現實的無可奈何。

“那麼,後來呢?”知道自己如今就像劊子手,卻也顧不得了。

“後來,哪有什麼後來?”花枝譏諷地笑着。

“他如何贖的你?”

花枝一怔,淺笑道:“你還真是追根究底。”

花枝出了一會子神,那面上的神情忽而怨忽而喜,最後,竟有一分猙獰,“我的心死了,他也回來了,那天,我看着他,心中竟什麼也沒有,沒有恨,沒有怨,就像看着一個陌生人。他說對不住,家中的生意是意想不到的混亂,他走不開身——他還要贖我,我不肯,爲何要呢?我再已不是清白之身了,梳櫳過的清倌就是賣身的娼妓,那老頭後,我縱是滿心不願,也是要接客的,這娼門中,讓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多着呢。”

“他很固執,再三堅持,終花了二千兩將我贖了出來,在外面憑屋,安置了我,然後買奴置婢,備下喜宴,要迎我進門,仍要我做他的妻。我說我不配,原來我是妓,但唯一讓我持有最後一點尊嚴的,是我清清白白的身子,現在,這身子髒了,我什麼也沒有了,怎麼能做他的妻?可他堅持,我也就默許了,買了大紅的緞錦,繡了吉服蓋頭,心中,總有一分慶幸,這一生,終歸遇得有情郎。”

說到這,花枝忽然看了我一眼,神情猙獰,“那一天,他該來迎娶我的,可他沒來,來的,是他的夫人。哈哈哈哈——”

花枝放聲大笑,淚珠兒卻如雨,“他成親了,在我被老鴇逼着梳櫳前!”

竟是如此!我雖知盧益已有妻室,卻不知中間有這一段故事,可,不對,我映像中的盧益不是這樣的人,他是一個有擔當的男子,一個正義的人,這樣負心背義的事,不像是他做得出來的。

花枝卻已癡了,淚痕已幹,那眼竟紅得像血,“他的夫人,說是書香門第,爲人德曜其眉,賢淑和孝。與他結親之時,他便盟誓此生無妾。他的夫人說,他這人有情有義,本憐憫我倚門之苦,要給我一分活路,但思來想去,他不能背棄髮妻,而我這樣的娼門女子,實不能見容於盧姓高堂,所以,不敢告知寡母,當了夫人的嫁妝首飾,將我贖將出來,還了我的一份孽情。”

花枝突然不語,一點殷紅慢慢地滲出脣瓣,我若有所思,“也許,他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並非他夫人所說的那樣。”

花枝沉默良久,終於慢慢點了點,“是,我舍了這身子後,他來過,說他來娶我前走了消息,被關了起來,他誓要娶我,他的寡母爲了阻他,綁了他三天,也在祠堂跪了三天。”

“既是如此,你不該怨他。”我忍不住道。

“哦?”花枝側過臉,似笑非笑,“我不該麼?他說要回來,卻失約娶妻。他回來贖我,用的卻是新婦的嫁妝!你說,我恨不恨?怨不怨?”

不由怔住,是的,對一個女人來說,所愛之人爲了別的事情失約也就算了,但爲了其他女人就不行。而背信棄義,娶了他人更是無情!更令人難堪的是,就連對自己的承諾,也是利用了其他女人的施捨!

花枝卻微笑着,“他花了二千兩銀子贖我,我就還他二千兩!我一個女人家,身無長物,能賣的,也只有這身子!這一生,我到底逃不開生張熟悉魏的生涯,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我如今也是看開了,什麼並蒂蓮,什麼連理枝,在勾欄裡,男人散銀尋歡作樂,女人將一時的情義標上價碼賤賣,各取所需,誰也不怨誰,天亮後一拍兩散。沒有傷,沒有痛,活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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