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侍二

身爲女宮,我自己有了一個獨立的小院子,院落裡分兩進,我住了東進的小院,除了我,還有一個秩四品的柔婉福明慧住在西進裡,不過雖說是同一院子,東院卻多了一個側門與外界出入,我把兩進的院門一關,就是一個自在天地了,另兩個沒品的宮女,她們倆是住在耳室的,和我們同一個院落,也是服侍我和柔婉的女侍。我一來,她們就上前見了禮,只不過明慧神情傲慢,這也不怪她,不是一般的宮女都能做女官,她是上三旗(正黃、鑲黃、正白)鑲黃旗出身,父親是鑲黃旗從四品的包衣佐領,她有驕傲的本錢。而我,是個例外,安心的叔叔不過是一個鑲白旗的包衣佐領,而且聽說他一家子都去了青海,我算是無親無故了,照我的身份,能做個姑姑就冒尖了,而現在,皇上竟讓我做了個秩三品的女官,就這,背地裡打聽我來歷的人一天到晚就有十幾撥,比我出身高貴的女官們,品階比我高的還好說,低過我的人這兩天藉故到我這來,說是找明慧的,其實就是來看我是什麼樣子,竟讓康熙爺破了例,這背地裡,只怕也有後宮的妃嬪們授意的吧?這日子,可真是不太平啊。

這回,我手下有了四個宮女,六個小太監了,說起來那些個小太監是極可憐的,他們的存在就是爲了試毒,每次用餐前,都由他們每樣都嘗過,等半個時辰沒事了,纔會呈上去給皇上,而我要做的,不過是監督那些個太監試毒,再有就是當值時照顧皇上按時用餐罷了,說起來是個閒差,可真做起來卻不輕鬆,誰都知道皇上勤政,有時會忙得忘了就餐,他是皇上,沒人敢直截了當的叫他吃飯,除非他自個兒餓得挻不住了要吃的,不然,就大夥兒陪他一起餓下去吧。

李公公在我來的當天就把我叫去訓示了一番,說到最後,他神色怪異的看着我說以後皇上的飲食就交給我了,讓我該咋地咋地,聽着有點彆扭,是要我不用理會皇上,該用餐時我最大的意思嗎?回屋後我思忖了半天,實在想不明白,就丟開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再說吧。

忙亂了兩天,我的住處整理好了,這天我服侍康熙用完飯後,康熙入後宮去了,今天他翻的是宜妃的牌子,宜妃是九爺胤禟的生母,也是康熙及寵的一個妃子,現在也是三十多歲的女人了,康熙仍是常常翻她的牌子,在美女如雲的後宮裡,這樣的恩寵是極爲不易的,難怪九爺有狂傲的本錢。

我拿把椅子坐在院子裡,四月初的天氣暖和了許多,空氣中飄逸着各色花香,我的住處在清溪書齋後西進的照回堂旁的右翼,是有品宮女住的地方,這離丁香堤不遠,丁香如今正是花期,開得極燦漫,那香氣遠遠的飄來,到了這,仍是極濃的。

拿了本宋詞,我有一會沒一會的看着,這年代也沒什麼消遣的書籍,市井小說是進不了這皇宮大內的,可惜這時曹雪芹還沒開始落泊,不然,我及想去守着原版的《紅樓夢》來着。

門外有腳步聲,走到院門立住了,一道輕柔的聲音響起:“安婉侍是在這住嗎?”聲音很熟,我站起身來應道:“是在這,進來吧,門沒栓。”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門外,秀月和雙喜含淚立着,我驚喜地迎上去:“是你們!你們怎麼來了?我這兩日忙亂着,竟沒抽出空去看看你們去。”我走到跟前一人拉着一邊手,把她們拉進了院子:“快些進來坐坐。”把她們讓到屋裡坐下,我忙着要泡茶,一個院裡住的宮女玉兒機伶的走了過來賠笑道:“安婉侍,您來了客了,就坐着陪罷,這些活計讓奴婢來做。”說着她麻利的拿着茶壺出去了,我回身在桌旁坐下,三人相顧無語,只是淚漣漣的互覷着,半晌,雙喜哽聲說:“姐姐,你可算雨過天晴了,往後,您就小心些罷。”我淡然一笑:“傻丫頭,別哭了,我們姐妹難得見面,該好好說說笑笑纔是。”

秀月拭去了眼角的淚,柔聲說道:“雙喜,姑姑這已升了婉侍了,該改了稱呼纔對。”說罷她面對着我說:“安婉侍,你可是熬出來了,雙喜說得對,在皇上身邊當差不比他處,是要加倍留心纔是,別又由着性子胡來。”我感激地衝她們笑笑:“謝謝你們的關心,我會留意的。”在這宮裡,我與她們的相處算是不錯的,雙喜這丫頭是實腸子的,是不用說了,秀月,在心裡我總對她存了分戒心,也許是人的直覺作祟,我和她相處那麼久,總覺得她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可表面上,她與我相交是極不錯的,我也就領了她一份情了。

正說着我離開以後她們生活的閒話,玉兒捧着茶進來了,到跟前替我們斟上,雙喜忙站了起來笑道:“怎能勞動姐姐您呢,我自個來罷。”秀月也拿着姑姑的俸祿,品階是在玉兒之上的,所以她受了玉兒斟茶,而雙喜不過是個宮女,自然站了起來。玉兒笑道:“姐姐既到這我們這來了,自然是客,那有讓客自斟茶的禮。”我笑了笑,這玉兒,極會討好的,我對雙喜說:“你坐下吧,你是我的客,玉兒不過是爲了讓我一個體面,你就領了她這份情罷。”

雙喜站着雙手捧了茶碗接了茶,躬身對玉兒道了聲謝,這才坐下,我微笑的對玉兒說:“玉兒,謝謝你了。”玉兒一愕,想是料不到我會跟她道謝,旋即回過神來笑道:“安婉侍客氣了。您陪這兩位姐姐坐着,有什麼吩咐就叫我,玉兒先下去了。”我點了點頭,也沒留她,玉兒放下了手中的茶壺,衝秀月和雙喜點了點頭走了,我微眯着眼看她轉回了自個的屋子裡,這才轉頭跟秀月和雙喜聊起了家常,玉兒是指給我的女侍,不管玉兒是抱着什麼樣的心態來獻殷勤,在這難得的重逢時刻,我是不想她來打擾的。

讓我當這婉侍到底是幸或不幸?雖說是有了體面了,日子也輕鬆——女官並非每日當值的,有時三天一輪,或五天一輪,端看這女官在皇上眼裡的紅黑了,我纔來,不過每五日當一值,其它時候是自在的,可以睡懶覺,不用搽粉不用描眉,找個無人外閒逛一天去。

可一當值,這掌膳食的差使真不是人做的!我恨恨地走回御膳房,隨手倒了一杯茶灌了一口,並不是說康熙胃口刁難侍候,康熙並不重口腹之慾,吃的也大多是北方的口味如餑餑、餡餅、麪食之類的東西,可是,他會常常忘了吃東西!然後,我就得讓人熱了又熱,不能熱的就重做,必須要時刻保持新鮮的樣子候着,他不吃飯,好,那我就得在一旁站着等,陪着餓,等得飢腸轆轆,卻只能看着吃的東西乾瞪眼,這叫什麼事!

我放下了茶碗,御膳食的首領太監鄂公公笑着走過來問道:“安婉侍,今個兒午膳皇上吃得好嗎?”我斂神答道:“鄂公公,午時皇上用了兩個羊肉餡的烙餅,一碗奶子,和半碗紅粳粥,皇上說了,晚膳想吃些清淡的。”鄂公公笑道:“有勞安婉侍了,我這就讓人備着。”我點頭一笑,大家都不容易,君心難測,爲了讓皇上吃得滿意,御廚的師傅們沒少下工夫,要是一餐飯有一道菜是皇上不滿意的,做那道菜的師傅必是戰戰兢兢的幾日不得安睡。

瞟了四周一眼,見沒人注意我,我伸展雙臂,做了幾個簡易體操,剛纔在皇上跟前候得久了,四肢僵硬的不舒服。正做到彎腰的動作,身後步履聲傳來,我忙站直了身子,端正了臉望去,見是我手下的宮女豔紅走了過來,她笑着說:“安婉侍,您的午膳備好了,這就過去罷?”

我點了點頭,我是餓壞了的,女宮和有品的太監們是另有一處小偏廳吃飯歇息的,我隨着豔紅過去,急忙忙地扒了一碗飯,又喝了小半碗湯,這才精神了些,有了絲力氣,剛纔在書齋裡,我都餓得兩腳發軟了。

做了半個月,也順手多了,看看時辰,現在是未時了,離晚膳的時間還早,我走出西殿,順着東堤向西而行,算是飯後散步吧。四月初了,桃花已謝,丁香、玉蘭等各色春花領了風騷,我信步走着,嗅着醉人的花香,心情也變得愉悅起來。這時代沒什麼工業污染,鳥兒多極了,在草叢裡,樹稍上,各類鳥兒爭鳴着,如一曲動人的自然之聲。

正恰意時,迎面走來了八爺和九爺,我含笑地福下身子:“安心給八爺,九爺請安,爺吉祥。”八爺溫和地笑道:“安心,這些日子可好?”

我點頭道:“過得去吧,還不是這樣。”九爺瞥了我一眼道:“你這性子也該收斂一些了,在皇上身邊當差不比別處,別像在我們跟前似的口無遮攔的,要出格了,誰也護不了你!”

九爺說這話時臉是陰的,可我卻感受到了他陰暗下的關心和擔憂,我盈盈一笑:“我知道,我會盡量小心管住自己的。”

八爺認真地看着我道:“不是儘量,是一定!伴君如伴虎,一點錯也容不得的!”我一滯,這是他的心裡話吧?自己的父親,也是他身畔那隻噬人的虎。

我誠心的應道:“是,我一定留心,八爺,九爺,你們放心吧。”兩人靜靜地看了我一會,互覷一眼搖頭苦笑:“對你,我們還真是無法放心的。”我臉上泛紅,心裡暗暗反省,自己的信用真有那麼差嗎?

九爺清咳一聲道:“你到了御前,若有人給你受了什麼委屈,別壓着,儘可來告訴我,在這宮裡,九爺我還是說得上話的。”我一愣,看向他,他說過要護着我,不是說說已。“知道了。”我輕聲道“到了這一步,有人給我靠我一定靠着。”我不會天真的認爲升了個三品女官就可在這太監宮女前挺直了腰,就這一個位置,不知有多少人在後邊虎視眈眈的,就等着抓我的錯那。

八爺撇了我和九爺一眼,面上淡淡的說:“九弟,走吧,李大人等着呢。”李大人,是李光地吧?他是支持八爺黨的重臣之一。心中思忖着,腳下卻斜斜地讓開一步:“兩位爺走好。”

八爺點了點頭,正要舉步,左面的小徑上轉出兩個人影,是四爺和十四爺,他們今天怎麼會走在一起?十四爺老遠就叫道:“八哥、九哥。”

八爺和九爺側頭望了一眼,含笑站住了,我瞄了瞄他,說實在的,我不喜歡八爺這種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好假的。

四爺和十四慢慢地走來,我福下身請了安,四爺揮手示意我起來,我退後一步站開了,再一次嘆氣,我真的百分百確定康熙在整我了,不然他不會把我丟到角落裡一年後又把我放到這禮多如毛的臺前。殺人於無形,有時不一定要見血,精神折磨才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