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三刻。
距離這場衝鋒開始已經持續了一個時辰。
濠鏡的防線已是搖搖欲墜。
呂四嘴裡發苦,剩餘下來的只剩下,剛纔咀嚼的煙土的細微味道,還有濃烈的血腥味。
而他的嘴巴青了一塊。
這是剛纔的亂戰之中,幾個突圍成功的葡萄牙人衝到了戰壕裡,猝不及防之間,他的臉頰捱了一槍托,剎那之間,身邊的土人兄弟挺身而出擋在了他的面前,捱了兩槍,而後像是發了瘋似的公牛一般,將人拱出了戰壕之外。
而後反應過來的呂四也大吼着衝了出去,將敵手均擊斃當場,幾個醫護人員將人擡下去之時,擔架上沾滿了鮮血與泥土。
呂四看着那人捂着自己的肚子衝着他笑了笑,裝模作樣地從懷裡摸了摸,虛空之中放了什麼進嘴裡,咀嚼了兩下。
呂四也跟着笑了起來。
他甚至不知道那個兄弟名字,只知道他似乎是當地的土人,似乎有老有小,在這個新建立起的城市裡打拼。
萬丈高樓平地起。
他隱約用蹩腳的官話說,這裡很好。
什麼都有。
孩子甚至能夠上得起學,他要替少東家賣命。
他還記得這個大漢從曾經和他搭訕,說若是有機會,在戰場上活下去,要請他去家裡喝酒,喝好酒。
好酒,這裡最好的酒,便是工坊裡釀造的那種。
不過,呂四不行,喝一杯就東倒西歪了。
好的吧,等到時候,我一定要去喝了你家的酒,喝個痛快!到時候,天當鋪蓋地當席。
咱們可都別死啊!
他是爲數不多還鎮守在第一壕溝裡的戰士了,很多人已經或是死去,或是被醫護人員救走,不少人被更換了進來,又被送了下去。這些都是預備隊,乃是由一些後勤人員和工坊裡非核心的學士所組成,他們的槍法並不嫺熟,甚至連拿槍的手都在顫抖。
但他們還是來了。
所憑的也不過是一腔熱血。
就在短短的一個多時辰裡,整個第一壕溝裡,四十餘名戰士都打了個乾乾淨淨,這在其他的大戰之中可能微不足道,但對於濠鏡而言,卻是無法承擔的損失。
他殺了多少人?
不知道。
可是殺得再多,卻也無法救助那些人。
遠處的戰火仍在綿延,身後傳來炮兵部隊的驚呼與慘叫。
“炸膛了!”
他嘆了口氣,咬了咬牙,似乎可以看到同伴們血淋淋地倒在血泊之中,每個人都在這場短暫的戰鬥之中,熬到了極限。
槍支,火炮,人,他看了一眼,也將要捲刃的長刀,不禁苦笑。
我還能夠支撐多久?
源源不斷地敵人正在朝着這裡衝來。
“我還能戰鬥,我會守護這裡,到最後一刻。”
……
對方也顯然摸到了整個陣地的佈置與脈門,玉娘看着火網已經消退,身邊的同伴喊道:“軍師,不好了,我們的手雷只剩下最後一批了。”
這些手雷做工極爲簡陋,但卻是這個角落引爲生命線的道具。
即便如此,也已經寥寥無幾了。
玉娘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已是被煙燻成了漆黑。
“先炸了再說!”
因爲對方知曉了此處沒有炮擊,幾乎是一窩蜂地朝着這裡涌了過來,一時之間,這個戰場的小角落,已是承擔了巨大的壓力。
手雷轟然丟出,巨大的爆炸甚至將戰壕裡的衆人炸得東倒西歪。
只是這些人彷彿殺之不絕一般,又源源不斷地朝着他們衝了上來。
他們看到的是,那些士卒與海盜猙獰的嘴臉。
“怎麼辦啊軍師!”
有個孩子模樣的少年緊緊握住了玉孃的手掌。
玉娘皺緊了眉頭,但似乎想到了什麼,她怒吼道:“小心,快趴下!”說着,已是伸手去按少年的頭顱,可已是晚了一步,一枚子彈擦過了他的手指,而後徑直打入了少年的額頭。
少年仍是一臉驚愕地看着玉娘,而後顫抖着身子倒在了她的懷裡。
“火油呢!火油!”
“已經用完了!”身後的壕溝裡有人高喊道。
彈盡糧絕?她面色蒼白,只是並沒有顯露出心頭的慌亂,她看着倒在自己懷裡的少年,已經沒有呼吸了。
幾個看似是少年夥伴的人衝着他急忙大叫:“軍師,把他送去學士那邊,還有救!”
她卻有些冷然地看着他們,而後伸手將少年的屍骸推到一旁,冷聲說道:“都回去自己的位置,你們想死嗎?”
衆人看着她一副駭人的模樣,紛紛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幾個年長的少年還想要辯駁,一陣槍林彈雨已是襲來,他們不得不低伏下身子。
玉娘思索了片刻,已是低聲吩咐了兩句。
“不能這樣啊,軍師,這樣……這樣會死人的!”
玉娘淡然地說道:“已然死了人了,若是要守住這片陣地,不死人如何可能?對手數量超出我等數倍,進攻此地的更是十倍,數十倍,若是要不死人守住這裡,你當你等乃是天兵天將?
便算是天兵天將也要被瘋狗啃掉一層皮了去!上官!”
兩個樣子相仿的少年出列,已是自覺擋在了第一道戰壕之中,他們從戰壕之中起出了兩柄寬刃的長刀。
而後便架設在整個戰陣之前,另有幾人也被推到了這裡,其餘人則被安排在了後排,便是連玉娘手中都拿了一柄長柄的刀刃,和上官兄弟待在一處。
“我們來爭取時間。”
“沒什麼可說了,打仗如何不死人?至少師父從來沒有說過。”
“只是這次,即便要死,便是我先死!免得你們絮絮叨叨,話語時多!”
幾乎每個角落都在上演着變數。
所有人都不願坐以待斃,尤其是那些曾經在海上搏殺過無數次的海盜,對於他們來說,各種險惡的境地,他們都曾經經歷,而那些少年更是充斥着奇思妙想。
哪怕任何一種嘗試都可能帶來更快的毀滅。
戰術的代價便是行差踏錯,便帶來死亡。
可在這個下一刻便不知道自己是否會身首異處的時刻,將死亡當做一場盛宴,豈不是更好不過!
一時之間,已經逐漸要趨向於崩潰的戰線,以一個奇蹟般的狀態,竟是又緩緩穩定了下來!
亥時即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