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還沒入夏,但成都已略微有些熱了起來,往年這個館生意最興隆的時候,南來北往的客商、坐地稱霸的袍哥、四里八鄉進城討生活的苦力,都會在茶館裡叫上盞清茶,擺擺龍門歇歇腳,有些閒來無事的人甚至能在茶館裡坐上一整天,做派與那京城裡的八旗子弟差不多。
不過現在的成都城裡,不惟茶館裡冷冷清清,就連街上也看不見幾個行人,只有那遠處傳來的隱隱炮聲在不斷的提醒人們:戰爭時期,少出門爲妙。
何況坐鎮城中的四川總督趙爾巽還下了嚴令,四處捉拿“革黨”,這個時候,確實沒有多少人敢拿自己的腦袋來冒險,就連平時最囂張的四川袍哥也都老老實實在當順民,只有少數消息靈通的頭目跑出了城,投奔革命去了。
大大小小的茶館都將鋪面關得嚴實,屋檐下無一例外都挑着面龍旗,不論是紙糊的還是緞子面的,這都是對大清王朝忠誠的象徵,誰不掛誰就掉腦袋,這兩天裡,原本不值錢的龍旗已漲了幾倍身價,就連紙糊的也得一串銅錢一面,幾乎趕得上多數小茶館一天的盈利了,龍旗買去不是掛上去就可以高枕無憂的,若是半夜裡被哪個挨千刀的窮鬼偷去轉賣,那就是對大清不忠,抓去枷號是小,掉腦袋是大,因此,每到夜幕降臨,屋主還得戰戰兢兢的睡在門口,守着那面在風中搖曳的龍旗。
亂局中最苦楚的就是底層小民是現在這種時候人會去關心他們的命運,總督大人現在正在爲自己的命運愁呢,哪裡有閒工夫去操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抹了把額頭的汗,趙爾巽不耐煩的伸出手去,解開官袍上的玳瑁扣,嘴裡連叫“熱”,嚇得身後那名長隨又加大了力度,用力的猛扇那面蒲扇,以便儘量消去總督大人的心火,站在一旁的管家也很識時務的端上一碗涼茶呈與總督大人,至於站在趙爾巽面前的那幾名幕僚和官員,更是屏息凝神,連大氣也不敢出雖然一個個早已是汗流浹背,卻連動動袖子擦擦汗也不敢。
趙爾巽的心火不是沒有由的次共和軍西征四川,一路高歌猛進,所向披靡,不僅殺得川軍陣腳大亂,更殺得川中官員膽戰心驚,膽大的還可以給趙爾巽上幾封誓死抵抗的決心書膽小的不是投了“反賊”就是棄官而遁,連招呼都不帶打一聲的讓堂堂四川總督下不來臺,趙爾巽的心火就是在那時候冒起來的來,日本艦隊製造“蘄州慘案”對於趙爾巽來說是個難得的好機會着共和軍注意力轉移到日本艦隊時,趙爾巽抓緊時機佈置方略,一邊整頓被打散的軍隊,收拾人心,一邊督促川南將領率軍猛攻盤踞合江的田振邦部,試圖拔掉這個共和軍釘在瀘州府的釘子。
趙爾巽巴不日本人一口氣打到武漢,踹了趙北的老窩,也好方便他的“光復大計”,大把銀子和官帽子灑下去,底下的將領們倒也爭氣,一鼓作氣硬是攻下了合江,攆耗子一樣將“川南鎮守使”田振邦趕回了江津小城,清軍追殺過去,就在江津城外與共和軍悍將柏文蔚部對峙,這可是川鄂之戰開始後清軍難得的“大捷”,消息傳出,滿清遺老遺少無不彈冠相慶,彷彿光復四川、殺進湖北易如反掌一般,諛辭如涌,高帽紛飛,一時讓趙爾巽有些飄飄然起來,幸虧他老弟趙爾豐一封親筆信及時送來,澆了瓢涼水,這纔沒有昏了頭“趁勝追擊”,而是命令部隊穩紮穩打,鞏固現有地盤,等待趙爾豐的那兩萬生力軍趕來助戰。
趙爾豐不愧是身經百,戰略眼光確實比趙爾巽高那麼一點點,就在“合江大捷”之後,不過短短几天工夫,湖南的共進會武裝“革命聯軍”的主力部隊已從貴州趕到戰略要地江,準備動大規模進攻。共進會的江與共和軍據守的江津一南一北對着瀘州虎視耽耽,面對新的敵人,趙爾巽手忙腳亂的調遣軍隊,試圖將共進會擋在川南的羣山之中,拱衛四川鹽業中心。沒有銀子就沒有軍餉,沒有軍餉就沒有用命的將士,瀘州就是四川的錢袋子,絕對不能落入敵手,對此,趙爾巽非常清楚,因此纔會將主要兵力擺在川南一帶。
但等趙爾巽將兵力部署妥當,又從川北傳來塘報,楊王鵬爲的河南奮進會武裝已在川北民軍的引導下由川北南下,穿過保寧府,直撲潼川府,牽着清軍的鼻子繞了個大圈之後,突然折向西北方向,經過數日急行軍,出現在綿州城下,當天即動猛攻,只用了半天就攻克了這座城市,在城裡成立了軍政府,楊王鵬自任都督,川北民軍領熊克武被推舉爲副都督,隨後革命武裝橫掃附近數十州縣,就連成都也是一日數警,人心惶惶。
綿州就在成都府地北邊。革命軍隨時可以南下進攻成都。此時此刻。入川討伐地三路大軍中。奮進會武裝是距離成都城最近地革命軍。可以說。是日本人給了他們這個機會。不然。第一個踏上成都府地面地將是共和軍、將是總司令。
誰第一個衝進成都。誰就將成爲西地主宰。這個道理趙北懂得。楊王鵬也懂得。爲了取得一塊合適地根據地。爲了奪取一座大型兵工廠。奮進會已謀劃了很久。現在機會就擺在眼前。怎能錯過?於是一聲令下。數萬大軍浩浩蕩蕩殺向成都。接連拿下羅江、德陽。突進成都府地界。驚得成都城裡地遺老遺少雞飛狗跳。
趙爾巽拆東牆補西牆。調集重兵於漢州、彭縣一帶。利用當地地有利地形建立堅固陣地日苦戰於抵擋住了奮進會地攻勢。雙方地戰線穩定下來。但這只是暫時地穩定。趙爾巽剜肉補瘡地後果就是。川南戰局全面惡化。共進會與共和軍利用大量清軍北調地有利時機。聯手動了一次大規模地反擊。一口氣殺回合江。再次攻陷這座瀘州門戶。川南鹽業中心又一次暴露在了革命武裝地炮口之下。如果不是共和軍有意收住腳步地話富順和自流井地鹽井已經是革命軍地戰利品了。
面對危局。趙爾巽唯一地寄託就是趙爾豐率領地那兩萬巡防營了。那支軍隊常年與川邊土司武裝作戰。積累了豐
地作戰經驗且裝備精良。士氣可堪一戰以一較高下。如果能夠儘快回師成都。縱然無力反攻。至少可以守住成都。堅持到外省援軍趕來。
不過。讓趙爾巽望眼欲穿地這支生力軍始終沒有趕來助戰到幾名餓一般地戈什哈跑到成都。帶來趙爾豐地書信爾巽這才得知。由於遭到川西土司和寺廟武裝地阻擊爾豐地部隊一路行進遲緩。離開巴塘之後幾乎是走一路打一路行軍道路第一重要。但是由於沿途山道被土司武裝破壞。部隊進軍度極其緩慢。等他們好不容易蹭到打箭爐。軍糧隨即告罄。趙爾豐不得不一邊休整士卒一邊籌集糧草。沒有個把月地時間趕不回成都。
至此,趙爾巽唯有仰天長嘆,那股心火更是越燒越旺,又被幾封州戰報一激,就此大病一場,軍政事務已全無心思打理,只好交由部下代爲處理。
趙總督專心調理養病,等他好不容易恢復幾分氣色時,共和軍西征大軍再次大舉入川,在總司令的親自率領下開始了第二次徵川之戰。
由於共進會和奮進會都已入川,而奮進會更是打到了成都門口,對此,趙北不得不調整戰略方向,暫時停止了對瀘州的進攻,開始全力向成都挺進,數萬共和軍精銳一路高歌猛進,在優勢火力的支援下一口氣拿下潼川、資州,由東、南兩個方向突入成都府,沿途會黨紛紛舉義響應,等共和軍殺到華陽、雙流的時候,這支革命軍隊已衆至十萬人,旌旗獵獵,士氣如虹,成都已是總司令的囊中之物。
趙爾巽不得不病視事,帶着無處泄的心火召集部下,商議戰守事宜。衙門大堂裡太悶,趙爾巽乾脆就讓人在花園裡擺了張太師椅,坐在樹蔭下納諫,不過這種情形之下,幕僚們誰也沒有灑豆成兵的本事,實在拿不出好辦法應付眼前的局面,只能陪着總督大人悶臭汗。
現在的形勢明擺着,由於南、彭州等地也在開戰,清軍顧此失彼,兵力也是捉襟見肘,即使加上各地來援的團練,防守成都的軍隊也只有不到四萬人,連槍彈都配不齊,何談戰鬥力?而且這些部隊多數都是從東邊退下來的殘兵敗將,已是風聲鶴唳、杯弓蛇影之勢,哪裡還談得上士氣?
再看共和軍面,不僅糧彈充足,士氣高漲,而且民心民意都在彼處,這場戰爭已打得太久,百姓誰不是怨言滿腹?不惟平民巴望着早點太平下來,就連那些縉紳商人也都打着別樣心思,共和軍早就了話,膽敢和趙爾巽一道抗拒義師的人都是滿清走狗,一旦抓獲,殺頭抄家一樣不落下,衆人誰也不是傻子,不會真瘋到跟趙爾巽一起爲那個旗人的王朝殉葬,但凡有機會,多數人都是願意“反正”的,只要保住了身家性命,這個天下誰願意坐誰去坐,百姓才懶得去計較呢,共和也好,君憲也罷,這日子要過,太陽要曬,所以,還是早些太平下來吧。
成都總商會已經派出表,委婉的向趙爾巽提出體面結束這場戰爭的建議,免得城破之時玉石俱焚,趙爾巽雖然沒有答應,但也沒有呵斥那幾名代表,這固然有洋人商會施壓的原因在裡頭,但誰又能保證,這位總督大人也沒點別的心思?這仗打到現在,誰勝誰負已是一目瞭然,再死撐下去,恐怕就真要進昭忠祠了,趙爾巽再迂腐,也不會真想去死,或許投降是個好辦法,但就是拉不下面子,畢竟,他趙大人還是大清的封疆大吏,漢軍旗人,一把年紀,鬍子花白,去向一個二十郎當歲的愣頭青屈膝投降,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再說了,他“趙屠”的名聲在外,革命軍能放過他這個雙手沾滿革命鮮血的滿清走狗?
失,失策啊,若是當初沒上錫良、升允的賊船,而是帶着川漢鐵路的路款下野,躲到外國租界,悠哉遊哉的做個富家翁,誰又能奈何得了他趙大人?
想到處,趙爾巽的心火愈熾烈,接過管家捧來的那碗涼茶,一口氣喝了個乾淨,擡頭瞥見一名戈什哈快步跑進花園,在他面前五步外跪下,手裡捧着幾封塘報。
“念!”
趙爾巽面無表情的呵斥一聲,將裡的茶碗挪到一邊,管家急忙提着茶壺走到跟前,小心翼翼的將涼茶斟滿。
“我部奮勇殺敵,無奈賊勢熾烈,又有氣球助戰,標下率軍退守中和,士氣不振,唯望大人撥重餉勞軍。……右軍昨日已降了革命軍,左軍今日也降了革命軍,只剩我部獨木難支,標下無能,大面鋪失守,標下已率部退至大面鋪以西佈防,願戴罪立功,爲大人效死,爲朝廷盡忠。……標下不負重託,已率軍克復雙流鎮,無奈賊軍勢大,激戰一夜,我部糧道被斷,賊軍團團圍來,環攻不已,望大人早派救兵,不然,雙流鎮危矣,成都危矣。……標下奉命防守賴家店,昨日至今,一切無恙,然午飯過後,我部哨探突與革命軍前鋒遭遇,激戰多時,互有傷亡,恐革命軍即將攻打賴家店,望大人遣援軍,標下肝腦塗地死守此處,爲大人分憂,還望大人將本月軍餉派,以安將士之心。”
這軍心是愈不穩了,連稱呼也從“賊軍”改成“革命軍”了,這些將領只怕也是想留條後路啊。
以前還可以靠銀子收買軍心,現在呢?樹挪死,人挪活,反正是當兵吃餉,跟着革命軍未必就吃不了餉,就算吃不了共和的軍餉了,這段日子以來吃的“皇餉”也足夠這些將領們衣食無憂了。
“咣!”
趙爾巽手裡的那盞細瓷茶碗被狠狠的扔到樹幹上,摔得粉碎,接着便是總督大人的破口大罵:“本官養了一羣豬!朝廷也養了一羣豬!區區賊軍,以客欺主,竟如入無人之境,爾等有何用處?辜負朝廷,辜負本官,就別怪本官請出王命旗!中軍何在?”
底下的僚佐們面面相覷,他們都明白,總督大人這是心火難平,要開殺戒了。
可是如今的軍心、士氣,殺戒一開,後果可就沒人可以預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