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峻嶺,長路漫漫。
山腳的小溪邊歪着一間破破爛爛的小旅店,一架掛滿了青苔的水車就立在小旅店後,在一條山澗的衝擊下“嘎吱嘎吱”的轉動着,將那清澈的澗水引上一條木渠,灌溉着山腰上的梯田,那些淌過水車的澗水則繼續向小溪奔去。
在山澗匯入小溪的石灘邊佇立着一座露天酒坊,作爲那間小旅店的附屬設施,這間酒坊負責爲南來北往的客商提供各種烈酒,味道雖及不上那鼎鼎大名的州老窖,但在這前不見村後不見莊的鄉間卻也算得上解乏的佳釀。
這裡是川中銅梁縣境,屬重慶府管轄,往北走就是潼川府,往東是合川,往西是大足,往南就是壁山縣了。
由於地理位置的關係,這銅梁縣自古就是潼川府、資州府前往重慶府的陸上交通要道,雖說重慶周遍水路交通便利,但對於山裡人家來說,若想將積存的山貨換成銅錢、銀洋,這最好的貿易商就是那無處不在、無處不走的馬幫,馬幫自然是走陸路的,這銅梁縣就是四川馬幫的一個重要中轉站和補給點,正是通過這種古老的交通方式,廣洋百貨才得以日益廣泛的向四川內陸滲透,如今這年頭,就連山裡的大戶人家也用上了外國馬燈,那燈裡頭灌的也不是桐油,而是洋油,點出的光比桐油燈亮得多。
南來北往的馬幫不僅帶來了新鮮地廣洋百貨,同時也帶來了各處的江湖傳言、華洋消息,正是靠着這些馬幫,山裡人才知道如今好象已經換了天子,那搖搖欲墜的大清國已是亡了國祚,現在坐天下的新天子就是那位威名赫赫的北洋首腦袁項城,而且如今的新天子也不叫“皇帝”了,那叫“大總統”,不僅管着天下黎民,也管着天下兵馬。
只是由於川督大人地不服王化,這四川就成了新天子的眼中釘,於是各路王師從四面八方殺進了四川,眼見着四川戰事吃緊,一向消息靈通的馬幫也收起了斂財之心,這路上走的馬隊就顯得格外少起來,如今還敢在路上走的馬幫不是袍哥經營的老字號,便是領了洋槍官照靠洋槍護衛的大馬幫,尋常小馬幫基本上都消失了。
前幾天從重慶那邊傳來消息,新天子派來的建**已經攻克了重慶,現在正在向北掃蕩,大清國的各路潰軍也正向北、向西亡命的狂奔,這兩天來從這間小旅店前走過地隊伍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多半都是奉命增援重慶的團練,幸虧他們走得慢,還沒到重慶就得知了城陷的消息,於是眼也不眨扭頭就往回走,這一路走還一路順手牽羊,就連這間小旅店也遭了殃,養在店後的那些雞鴨都被飢腸轆轆的潰兵搶走了,幸虧店主早有準備,那頭拉磨的驢和養了打算過年的豬都被趕到後山放養,糧食也都藏在了山裡,不然的話,這間小旅店連開伙都做不到。
由於時局太動盪,前兩天又抓住了幾個建**的探子,人心惶惶,銅梁縣現在已是封城禁足,不許城外地人再進城,如此一來,一些原打算到城裡躲避戰火的馬幫不得不在城外投宿,於是,這間山腳邊的小旅店迎來了一個生意興隆的機會,不僅那幾間大通鋪現在已住滿了人,就連後院的柴房也成了客房,房錢雖漲了幾倍,可陸續來投宿的馬幫仍是絡繹不絕,店裡實在住不下了,於是店主又在附近起了幾座竹棚,安置這些江湖人物。
這住店的人一多,膽氣也就壯了許多,再加上一些馬幫備有槍械,那些落在部隊後頭的零星潰兵倒也不敢再來滋事,這間旅店就成了城外馬幫的避難所。
兵荒馬亂地。馬幫也不敢再走動。整日閒來無事。衆人坐在店裡。喝着燒刀子。吃着油豆乾。談論着路上聽來地傳聞。
從西邊和北邊過來地人說。四川總督趙爾巽正在召集兵馬。加徵田賦充做軍餉。並揚言與成都城共存亡。不過這話是真是假卻不好判斷。據說成都城裡地一些朝廷官員已經棄官而走。顯然不跟總督大人是一條心。不想陪着總督做大清國地忠臣。建**還沒殺到成都府。這官心就散了。成都能守得住?田賦加徵。更是讓小民人心惶惶。地主立即提高了當年地地租。小農盤算一番之後。覺得種田還不如到城裡做工。於是紛紛拋荒。眼看着春耕即將開始。可是在成都府卻是荒田處處。
從南邊和東邊過來地人帶來地消息則完全不同。建**佔領了重慶後立刻貼出佈告。宣佈從光復當天起。重慶府歷年拖欠地皇糧田賦一律+免。湖北軍政府頒佈地那個《小農田賦+免法》同時開始實施。根據這部法律。如果農戶擁有土地不超過五畝。則減免全部田賦。以後這些小農種田再也不用繳納一個銅子地田賦了。
自古以來就沒有聽說過哪個朝廷不徵田賦地。即便是興旺年間地大清國朝廷。也僅僅只能喊一句“永不加賦”地漂亮話。然後各種名目地火耗、樂捐紛紛出籠。草民還是被壓榨得一乾二淨。但你又不能說朝廷說話不算數。畢竟。那徵得不是“賦”。而是“捐”。
所以。這建**地佈告一貼。城裡人、鄉下人都是半信半。誰也不敢相信小農地田賦真地會被軍政府全部+免。當年明末闖王也說過“三年免徵”之類地話。可
也沒有實現。沒有田賦就沒有軍餉。沒有軍餉就沒有軍隊。這個道理百姓也是明白地。不徵田賦。軍政府經費從何出?小農免徵。地主又怎會甘心?自古以來。跟官府玩心思可一向是縉紳大戶地拿手好戲。
雖然人們揣測着軍政府的誠意,但他們的顧慮並沒有影響軍政府的決心,佈告貼出當天,重慶府的第一個“鋤社”就成立了,跟隨軍隊入川的農墾團也迅速被派到了鄉下,幫助鄉民整理田地,準備進行春耕,一些平時橫行鄉里、劣跡昭昭地劣紳也遭到了鎮壓,軍政府顯然打算用雷霆手段在鄉村建立新的社會秩序。
在四川戰事尚未完全結束的情況下如此大張旗鼓的推行新政,這是什麼氣象啊?
“這就是坐天下的氣象啊!”
一個坐在角落悶頭喝酒的漢子猛然間仰起頭,趁着酒勁高聲喊了幾句,蓋住了所有人的聲音。
“夥計,喝高了,喝高了。”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的另一個漢子急忙伸出手捂住了那醉漢的嘴,隨即招呼一位同伴,兩人將那漢子架起,朝後院走。
“慢着!你們把他放下來,叫他好好說說,是誰有坐天下的氣象啊?”
有人站在店門口不陰不陽地吆喝了幾聲,酒客們扭頭望去,卻見那人雖是一身黑衣,但頭上卻戴着頂去了纓子的衙門暖帽,腳上一雙快靴,肩上搭着條粗布褡褳,這是衙役的打扮啊。
當下人人噤若寒蟬,有的人低下頭去繼續悶頭喝酒,有的人則將手摸到了腰間別着的傢伙上,沒辦法,走江湖的人三教九流,沒得罪過人的還真找不出幾個來,誰知道這位官差老爺是不是衝着自己來的?不是衝着自己來地也就罷了,若是衝着自己來的,說不得只好抄傢伙了。
那官差眼尖,望見那幾個神色不對的酒客,忙又喊了句:“都老實着別動!這事跟你們沒關係,我只找那個說‘坐天下的氣象’的人,其他人別多管閒事。”
說着,探手摸進褡褳,從裡頭摸出只六響左輪槍,拿在手裡亮了亮。
“瞧見沒?美國柯爾特六響槍,可不比你們兜裡的土銃強得多?都老實着點,別自找不痛快。”
“哎喲,這不是王捕頭麼?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您不在城裡坐鎮,緝拿亂黨,咋到城外轉悠來了?沒了您坐鎮,銅梁縣還不得翻了天?”店掌櫃急忙迎了上去,又是作揖又是奉承,順勢從袖子裡摸出兩塊鷹洋,悄無聲息塞到了那官差手心裡。
“什麼風?還不是匪風?”
官差以極其嫺熟的手法將那兩塊銀圓順進了褡褳,盯着那口無遮攔的酒客的目光總算是挪到了另一邊,那幾個酒客纔將那醉漢架進了後院。
“自打建**殺進四川,這地方上的匪類就又開始上躥下跳了,這不,昨天縣太爺派我去拿會匪,到了地方一看,幾千會匪吆喝着要造反,結果老子洋槍一打,那幫會匪就抱着腦袋逃了個乾乾淨淨,老子順着蹤跡追去,結果那幾個挑頭地亂黨頭子就被我拿住了,押着回縣衙,路過你這破店,順路瞧瞧這裡有沒有亂黨的漏網之魚。”
“沒有,沒有亂黨。王捕頭說笑了,小人一向痛恨會匪,哪裡會叫他們來喝酒?”店掌櫃急忙搖頭,向夥計使眼色,那夥計捧着一罈酒走來。
“王捕頭,這是昨日剛從窖裡取出的‘狀元紅’,連封泥都沒拍。平日多勞您照顧,小店才撐到現在,這壇酒是小人地孝敬,您老別推辭。”
店掌櫃點頭哈腰,接過酒罈,遞到那王捕頭面前。
但王捕頭卻將酒罈一推,一雙三角眼向角落瞄了過去,吆喝一聲,店外又走進來四個端着“毛瑟單打一”的衙役。
“你們去店裡好好搜一搜,看看有沒有亂黨,現在地面不太平,可得放亮了招子看清楚,抓了亂黨回去,老爺少不了你們地好處。”
王捕頭吆喝兩聲,那四個衙役就端着槍向後院走,那店掌櫃雖是不情願,但也不敢阻攔,只好向夥計使個眼色,讓夥計也跟着過去。
那四個衙役在後院搜,王捕頭也沒閒着,提着左輪槍在這酒鋪裡轉悠,走到一張桌前,將一個酒客提溜起來,然後在那長凳上坐下,翹起二郎腿,將左輪槍往桌上一拍,呵道:“掌櫃的,去把外頭地官差都請進來,這路上走得累,就勞煩你上幾個熱菜,溫點好酒,怎麼說,咱們也是爲你們彈壓地面的,沒有咱們保駕,你這店早被人拆了。”
話音剛落,卻聽見“咔噠”一聲輕響,然後腦門就被一個硬邦邦地傢伙頂住了。
斜眼一瞧,剛纔那個被他提溜起來的酒客正端着一隻左輪槍,槍口頂着他的腦門,再瞥眼一望,自己的那隻左輪槍仍是好好的放在桌上。
不等王捕頭回過味來,就聽有人在後頭喊:“諸位不必驚慌,打不起來的,外頭的官差也已拿下了。”
王捕頭用眼角餘光瞥去,卻見好幾個漢子站了起來,手裡都揮舞着左輪手槍。
這年頭,裝備外國短槍的馬幫可不多啊。
王捕頭困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