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諾開車把我們接回家裡,一路上悶悶不樂,像他這種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別人很難從表情上判斷他到底是高興還是心煩。但此刻,他不僅眉頭緊鎖,而且時不時地輕聲嘆息。雖然那嘆息已經刻意地掩蓋,但天生耳聰目明的我還是很容易就洞察出了他的憂愁。
回到許願家,我趁丫頭換衣服之際,把許諾領到我家問:“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事?”
許諾從口袋裡掏出香菸遞給我,我擺擺手說,戒了。他叼了一根在嘴裡,自己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說,“據說這次足協不會追究裁判的責任。”
我無語,像這種事情其實再正常不過了,幾乎每輪比賽都有人告裁判的狀,但每次都不了了之。只是這次發生在自己球隊身上,所以感覺很憤慨。
“足協一再忽視裁判問題,這本身就滋長了他們的歪風邪氣。足協這樣的態度,無疑讓那些吹黑哨的裁判洋洋自得,更加囂張,而那些公正的裁判呢?他們以後還會認真負責的吹比賽麼?他們只會想,別人吹黑哨沒事兒,我吹黑哨也不會有事兒!”許諾憤慨地說,“照這樣下去,中國足球只會在黑暗中越走越遠。”
對於他說的,我只有無奈,因爲自己也親身參與過賄賂裁判,現在這種現象已經成了一種“潛規則”,大家心知肚明,黑與被黑都只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現在已經出來處罰結果了麼?”我問。
“還沒有,今天是週日,我估計沒錯的話,明天足協的處罰就會傳真給你們省體育局和俱樂部,”他說。
我安慰道:“說不定結果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呢?裁判問題那麼明顯,足協不可能隻字不提吧?”
許諾面色凝重地輕輕搖頭:“在中國,什麼事情都能發生。”
看着他失望地離開,我突然有點厭惡自己。以前的熱血和激情哪裡去了?以前那個專愛打抱不平的蘇航哪裡去了?我還是那個手指蒼天,立志流芳的蘇航麼?我頹然地坐在沙發上。現在的我已經變得麻木不仁,已經變得冷漠無情了。
這時,許願輕輕推門進來,“咦?我哥呢?”
我看着眼前這個仙子般的女孩兒,心想自己無論如何也配不上她的,不禁嘆了口氣。
她走過來坐在我身邊,溫柔地問:“怎麼了?”
我微笑着搖了搖頭,看到她的額頭還纏着繃帶,一陣心疼,把她輕輕摟在懷裡,“還痛麼?”
層兒很乖地靠在我身上,甜甜地說:“有你在身邊就不覺得痛了。”
我嗅着她的髮香,不安地問:“層兒,在你心中,我是怎樣一個人呢?”
丫頭想了想答道:“善良、勇敢、有愛心、幽默風趣、很會逗我開心,最重要的是,對我很好!”
我有些心虛地繼續問她:“要是有一天,你發現我並不像你想象得那麼善良、勇敢有愛心,你……還會喜歡我麼?”
丫頭眨眨眼睛,堅定地說:“不會的,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覺。”
我沒再說什麼,輕撫着她的秀髮,眼前浮現出老大那滄桑的臉,空有才華卻報效無門的無奈;我想到了老楊,是什麼讓他鋌而走險?又想到了楊曉旭,那個有着一雙清澈的眼睛卻看不到自己未來的男孩兒。繼而想到了奧利和艾倫兩兄弟落寞的背影,想到了他們去世的母親,在這一刻,我甚至又想到了董奶奶,含辛茹苦一輩子,到頭來卻悽苦地離世。
霎那間,他們每一個人的面龐都一一閃現,但沒有一張臉上有笑容,除了眉頭緊鎖就是失落無助。這個社會到底怎麼了?爲什麼會有那麼多的不公和黑暗?爲什麼會有那些所謂的潛在行規?
我搖搖頭,輕嘆一聲。
丫頭見我愁眉不展,故意把手伸到我的腰間咯吱我,“不要再唉聲嘆氣了,開心點嘛!”
我一邊躲避着她的小手,一邊還擊,“小妖精,看你還敢不敢。”
她當然不是我的對手,馬上求饒,我停下來深情地看着她。層兒緋紅的臉蛋看起來很是誘人,我輕輕地在她的香腮上吻了一下。
“討厭!”她嗔道。陽光下,美麗的層兒猶如天使,看到她就總會讓人充滿希望,充滿了對於真善美的渴求。原來這世上還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就算是黑暗,也還是有一羣有志之士在爲了光明而奮鬥,像許諾、像齊盛軍、像程偉哲局長……
這一刻,我釋懷了,自己一直鄙視那些錢權交易,一直在內心無數次地問“這社會究竟怎麼了”,卻從來沒想過自己能爲這個社會貢獻些什麼。各種不公和無奈幾乎每天都在我身邊上演,而我卻只是冷漠地看着。一直以來,我都覺得金錢是我最大的追求,可直到遇到層兒我才發現,原來幸福是任何東西都換不來的,那些美好的事物,諸如親情、諸如愛情、諸如理想,纔是真正值得我去爲之奮鬥和追求的,就像許諾!
我俯身吻了一下層兒的鼻尖兒,微笑道:“謝謝你,寶貝兒!”
她有點疑惑,但看我露出了笑容,她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那可愛的酒窩……
第二天回到俱樂部,大家還在對前天的比賽耿耿於懷。下午老丁通知我們去開會,在這個名爲“整肅紀律”的會議上,我聽到了中國足協的處罰決議:
助理教練鄒遲貴、汪明長停止比賽工作4個月,各處罰人民幣4萬元,助理教練員朱華俊停止比賽工作2場,處罰人民幣2萬元;譚海和張立國,從處罰公佈之日起至年底,禁止參與各項足球活動,罰款人民幣各5萬元;所有在首輪比賽登場的藍天俱樂部球員,給與通報批評並警告一次,如有再犯,決不姑息;給予藍天足球俱樂部警告處分。
這份處罰決定有些出乎大家的意料,所有的處罰全是針對我們俱樂部的,裁判問題隻字未提。因爲早有心理準備,我並沒有過分驚訝,倒是大家立刻抗議起來,頓時整個會場一片騷亂。
老嚴還在號召大家冷靜,號召大家多從自身找原因,我冷眼看着他,還有她身後那個搔首弄姿的新秘書。
大會結束後,我沒有絲毫猶豫地撥通了許諾的電話。他好像正在和什麼人談着業務。我說你們的事兒,或許我能幫上忙。他似乎早已知道我會給他打電話,淡定地說,等你這句話已經很久了。
下午結束了訓練,我鑽到了早已等候多時的許諾的寶馬車裡。在車裡,我把這兩年多的見聞像爆豆子一樣全都傾倒給他。這些事情在心裡憋了太久,這次總算找到了傾訴的對象。不過,爲了安全起見,在敘述中我還是大部分用了化名。許諾對此表示理解。
第二天,我向俱樂部請了假,跟着許諾去了省體育局。程局長的秘書告訴我們,局長去參加體育戰略研討會了。於是我們就在會客室等着。
大約到了十點多,程局長他們先後回來。許諾上前和他們打招呼,“程局,有事情和您商量。”
程局長點點頭說:“到我辦公室來,”然後又對省足協副主席黃志賀說,“你也來。”
跟着許諾一起走進局長辦公室,大家分賓主坐下,黃志賀看到我,顯得很驚訝,“你怎麼來了?先出去。”
我看着許諾,許諾對黃志賀笑笑說:“他是我帶來的,對我們很有幫助。”
程局長點點頭問我:“對於你們的處罰決議,你有什麼看法?”
我想了想,鎮定地說:“不服!”
程局又問:“哦?哪裡不服?”
我說:“原因很明白,我就不說了……”
黃志賀打斷我,“你怎麼和程局長說話的?”
程局擺擺手說:“原因是很明白,其實,我也爲你們感到不公平。”
我冷笑了一下,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不滿地說:“只是爲我們感到不公平卻不向上級反映,說實話,作爲我來說,很失望。”
此話說完,屋子裡一片沉寂,黃志賀緊張地看着程局,許諾也用他那堅毅的眼神看着他。
沉默半晌,程局抓起旁邊的電話說:“我這就給楊主席打電話。”
許諾對我說:“咱們先出去。”
程局叫住我們:“你們就在這裡,”然後直接按了免提鍵,迅速撥通了中國足協主席楊思德的電話。
雷厲風行的程局沒有寒暄,直奔主題:“球迷不冷靜的行爲,我們願承擔責任,以後會加強教育,保證不再發生。但是,這次完全是事出有因,導火線是裁判。”
楊思德的回答有些**味,“我們整整看了11遍慢鏡頭錄像,誰也沒有發現你所說的情況。”
程局頓了頓說,“一盒錄像帶,能包容全過程、全空間嗎?當時,攝像機對準的是在狂歡的進球球員,根本來不及切換鏡頭……難道4萬多雙眼睛,還不如一盒錄像帶真實嗎?”
楊思德似乎沒想到程局會那麼強硬,他穩住音量,說:“這件事,影響很大,中央領導也過問了,我們不能不對你們處罰。聽足協同志反映,程偉哲局長直面媒體,說中國足球改革的當務之急,不是請洋教練,而是請洋裁判。我對這個人說,這種話,不會是程局長說的,是媒體有意編造的。”
程局堅定地說:“不!這正是我程偉哲的原話,媒體一分也沒有誇張。”
電話那頭的楊思德一時無語。
程局長憤然掛斷了電話。
屋子裡又重歸沉靜,我們三人愕然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