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興城,溫府內。出了老太太的居處,鳳樓與月喚走一路拌了一路的嘴,鳳樓不管說什麼,月喚都要嗆他一句,還他一句嘴。李大娘看二人拌嘴,忙過來打岔:“五爺不是說還要去書房給老爺請安?怕耽誤久了,老爺又要生氣。”
鳳樓略一擺手,道:“你們先回去。”
李大娘等一羣人簇擁着她回去,聽她自言自語嘀咕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家中要是有那樣兩個如花似玉的娘子,我必定會萬千珍重,不再去外面胡來的……”
李大娘以爲她受了氣,心中不平,遂慢聲細語與她道:“咳,咱們夫人早年也還好,近些年性子愈來愈差,她對五爺也是那樣,二人成日裡爭吵不斷的,你莫要放到心裡去。”嘆口氣,接着道,“好就好在她從不管家事,每天除了給老太太請安問好,從不到外頭走動;二姨娘姓瞿,名香梨,成天笑嘻嘻,笑嘻嘻的,對下人也是一團和氣,嘴好,好說話,從不使人爲難;老太太也是最最心善的一個人。今後不論有什麼難處,和老太太去說準沒錯。”
月喚一拍手:“哎呀,我光顧着吃,竟然忘記向老太太說一說我的遭遇了!”
李大娘擦一把汗,說:“這個不算。”
生怕她還有二心,走了一路勸了她一路,大意無非是說溫家人都是好人,溫家也不是虎狼窩,只要安心做溫家三姨娘,將來好日子長着吶。又說這些年鳳樓雖風流名聲在外,但家中其實僅有正室許氏並一位姨娘香梨。許氏閨名美嬋,乃是鳳樓表姐,大鳳樓三歲。許家在城中開有古玩店,與溫家算是門當戶對,許美嬋與鳳樓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老話又說女大三,抱金磚;加上兩家大人有意,因此這二人打小就訂了親。
鳳樓一十七歲那年與二十歲的表姐美嬋成親,頭幾年二人原本也算恩愛,但後來不知爲何,許氏生養的孩兒卻都養不活,多年過去,也只留住卿姐兒一人。卿姐兒乍一看和常人並無不同,但仔細看就能看出不同來:不愛說話,喜歡一個人玩耍,時常盯着一樣東西看,往往一看就是半天。看人時眼珠子直勾勾的,叫她,自然也不理你,冷暖飽飢一概不知。但若說她傻,她心裡卻又什麼都明白。
說到這裡時,李大娘左右看看無人,攏住嘴,悄聲道:“卿姐兒生下來時,大夫也說了,這孩子先天不足,也留不住,只怕也就是這幾年的事情……這孩子也苦,長了這麼大,喝的藥比吃的飯還多,都靠藥吊着命,家裡人卻天天提心吊膽,恐怕哪一天就……”
月喚暗暗嘆息,問道:“這是因爲什麼緣故呢?”
李大娘搖頭道:“這誰說得清?風水看過,法事做過,能人不知請了多少來,都沒有法子。那一回,風水先生說大約是住處的風水不好,光是住處都換過好幾回,連老太太的屋子都騰給她住過,但有什麼用?自卿姐兒生養下來後,五爺與夫人爭吵漸多,二人漸行漸遠,夫人的性子愈發陰沉,看誰都不順眼,這幾年,五爺與她,便是連話都不大說了,也就爲了卿姐兒纔會偶爾去東院一回,從不留下過夜的。五爺大約也是心裡灰意冷了……你還小,不明白,這種事情,誰能不忌諱?”
又悄聲道:“二姨娘香梨原是老太太從前孃家遠親家的女兒,家裡窮得活不下去,便舉家來打秋風,後來求了老太太,說五爺內宅空虛,膝下荒蕪,情願給五爺做小。因五爺這些年只得了卿姐兒一個,老太太也是心急如焚,當即就點頭應下了……她識文斷字,言語爽快,老太太又巴結得好,老爺常年在外,五爺不大管內宅的事情,這個家便交給她當了。”
月喚點頭:“人家常說的那些蕙質蘭心的女子,大約就是她這樣的。”
“咳!咱們何苦滅自己的威風,長他人志氣?自她進溫家門,五爺對她始終淡淡的,據我看來,竟是不怎麼上心的樣子。她一家子寄人籬下討生活,慣會看人眼色的,大約也知道自己在五爺心裡的份量,所以也不大往五爺跟前湊,全家人只管巴結老太太一個。初進溫家大門時,她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管家管了這二年,她孃老子也在外置了房屋宅子,一家子使奴喚婢,好不得意,好不快活。”
月喚忽然問:“他說外面有許多人想進他溫家的門,這話可是真的?”
李大娘又咳了一聲,笑道:“五爺早年時常在外喝喝花酒,因爲這個那個的和人家爭風吃醋,打架鬧事,頗做過幾件荒唐事,但沒有一回是當真的,搶親更是頭一回,放心罷。”又道,“本來以爲他好了,這些個毛病不會再犯了,誰料突然搶回來一個人,倒叫我們嚇了一大跳!”
月喚鼻孔朝天,輕蔑地翻着白眼說:“正是,你們要清楚,是他去搶的我,不是我去搶的他。我有什麼放心不放心的?誰會把他放到心裡去?嘖。”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裡,把收到的見面禮收好,瓜子嗑了兩把,一時無所事事,又去鋪紙練字。李大娘笑她:“姨娘可是要去考狀元?”
月喚把筆一擲,生氣道:“我有名字!”
李大娘正要去屋外,聞言嚇了一跳,急忙頓足,一本正經地重新問道:“月喚你可是要去考狀元?”
月喚重新撿起筆,在紙上認認真真寫下早上沒來得及寫完的“十”字,說:“唉,我狀元不考,只是做了這些年的睜眼瞎子。可憐可憐。”
卻說鳳樓拄着柺杖,耐着性子在父親的書房內捱了許久的訓,溫老爺剛剛懲治了洗刷老茶壺的元兇,心情還好,所以只講了一個時辰就住了嘴。鳳樓咬着牙聽到額頭冒冷汗時,溫老爺才大發慈悲,擺手道:“去罷!”
鳳樓籲出一口氣,面上卻不敢現出一絲喜氣來,微微躬身道:“兒子明日給老太太請過安後再來聽父親的訓。”
從溫老爺的書房出去,跟着他的人急忙上前接着,軟轎也是早已備好的。他上了轎子,把柺杖交給雞鳴,吩咐道:“去她那裡。”雞鳴是他肚裡的蛔蟲,聞言也不問那個她是誰,一溜煙地就指揮人把他給擡到了三姨娘月喚處去了。
進了院門,下了軟轎,叫雞鳴等人下去,自拄着柺杖進了屋子。才一進門,便見裡屋的門樑下懸着一把新鮮荔枝,撐不住笑道:“我早年隨管家去莊子裡收租,看到莊子裡農人家的鹹魚乾肉都是懸在房樑下收放的,如此一來,既不怕被貓鼠偷吃,也可避免受潮發黴,只是從來沒看到有人這樣收瓜果蔬菜。一把荔枝罷了,你們害怕被誰偷吃了不成?”
倩惜笑道:“這是姨……姨娘叫我係在門樑上的,我也不知道姨娘是要做什麼,大約是想把荔枝風乾好吃荔枝幹。”她沒李大娘臉大,不敢當着鳳樓的面對月喚直呼其名,縱然爲難,也只能以姨娘相稱。
月喚聞言,停了筆,擺手道:“不對不對。你們不曉得,若是把荔枝騰空吊起來,它就會以爲自己還好好地長在樹上,以爲自己還活着,這樣就能多放好幾天,否則要早早壞掉啦。”
鳳樓大樂,道:“嘿,爺運道好,搶了個世間罕見的寶貝回家。”
月喚懶得跟他說話,擰身走了。鳳樓扯下一粒荔枝,剝開來往嘴裡一丟,道:“乖乖,果然跟活的一樣新鮮。”
月喚回身乜他一眼,練自己的字去了。鳳樓因爲走動,身上好不容易結了痂的傷口扯開幾處,遂回牀上躺了一躺,待養足了精神,又起身教她幾個新字。她學得用心,不用督促,也不喊累,一個字反反覆覆地寫,一定要練到自己滿意爲止。
到得晚間,與鳳樓各自用了晚飯,洗漱罷,李大娘等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她極力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撿起毛筆,欲要再接着練,李大娘勸一聲:“天不早了,姨娘早些歇息爲是。”一個眼風丟過去,靜好及倩惜就上前來不由分說,架住她往牀上送。
她窩到牀裡邊,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自言自語道:“好累,好睏。”言罷,蜷縮成一團,面向裡睡了。
鳳樓伸展了一下手腳,慢騰騰地挪到她身後,緊緊貼着她的背,伸手去解她的小衣裳。她警惕非常,一隻手緊緊地護住前胸,一隻手去抵擋,一面嚇唬他:“你敢欺負我,我明天去告訴你家老太太,請老太太教訓你!”
鳳樓在貼着她的耳朵曖昧地嗤嗤笑:“你傻啊。”
她抵擋不住,才三兩下,兩隻手就已被他攥住了。無法,一咬牙,違心說道:“娃他爹,咱們能好好說話麼?”
鳳樓嗤嗤悶笑幾聲,幾乎要岔了氣,好不容易止了笑,頭伸到她耳邊,道:“等我忙完了再說,或是一邊忙一邊說。”言罷,湊上來就親嘴巴。
她在牀上亂撲通,不過三招兩式便潰不成軍,不由得又窘又羞又氣。其時,他的手已覆上了前胸,她用了吃奶的力氣終於掙出一隻手來,胡亂揪住他的一綹頭髮,硬是把他的人給扯開少許,皺着眉頭氣恨恨地問他:“溫鳳樓,我問你,你家中已有了兩個老婆,爲甚還要搶我回來?”
鳳樓道:“我也無法。你可聽說過世上有身不由己、情難自禁這句話?其實說起來,都是你不好。”
她氣極,詰問:“我哪裡不好?我哪裡不好?你又看中我哪裡!難道是因爲你看我吃東西比別的人香甜,纔去搶我回來的麼!”
他晃了晃一根手指,眯着眼睛回憶道:“那一天我在你家,看見你披着頭髮坐在豆角架下,手裡捧着一把櫻桃,腳下臥着一隻花貓,而那一天的日頭正好,你的影子拉得老長,你不停地往嘴裡丟櫻桃,腮幫子鼓得老高,面上還帶着淺淺的笑——”
“長話短說!”
“看見你的那一瞬間,我眼睛忽地一跳,心裡咯噔一聲,下邊撲棱一下。”
“聽不懂!”
其實前面兩句她懂了,但不明白他說的下邊撲棱一下是什麼鬼話。但她深信,但凡她聽不懂的,一律都不是好話。
他想了想,重又道:“我初見你時,心想,咦,這可愛的女孩子不就是我兒子的孃親麼?我認出你的時候,心裡立時便咯噔一聲,然後就曉得大事不好了。”
“什麼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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