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黃昏時,終於到了溫家府門口,鳳樓下馬,把繮繩丟給身後家丁,與月喚咬耳朵道:“你先進去,我隨後便到。”
月喚道:“知道,你要在老太太面前裝孝順聽話孫子。”轉眼額頭被他鑿了一下,哎喲一聲,惱道,“曉得啦,我自己進去便是。”言罷,自領着人,帶着豆角幹去給老太太請安去了。
老太太正在和老姨奶奶說話,看月喚天不黑就回了溫家,悄悄對老姨奶奶擠了擠眼:看看我孫子手段如何?
老姨奶奶趕緊眨眼奉承:那還用說,當然是你養大的孫子會調理人。
老太太笑眯眯地把月喚拉到身邊來,問她家中父母可還好,侄兒們聽話不聽話,轉眼看到李大娘手中的豆角幹,不由得樂了一樂,說:“這個可是好東西,拿來燒肉是最下飯的。從前咱們在桐城的時候倒也常吃,到了嘉興後倒沒吃過了。如今年紀大了,只怕吃不動了。”
李大娘笑道:“咱們午間在姨娘家就吃的這個,燉的爛,香得很,我牙這陣子上火,也吃得動,還吃了許多。”
老姨奶奶急道:“快拿到竈房去叫人先泡起來,晚間咱們燉了吃。”
一衆人在老太太處嘻嘻哈哈說笑不提。鳳樓侯了一時,也悄沒聲的從角門溜進了府,才入內走了沒幾步,便見卿姐兒的奶孃抱着卿姐兒並許氏跟在後頭也進了門。因想起阿孃所說的小月喚的幼年趣事,心中一片柔軟,叫住奶孃,把卿姐兒抱到懷中來,柔聲問:“蘊卿,你今兒也出門了?可是又去燒香去了?”
奶孃不知他心中所想,纔要張口告訴他說是從普濟寺燒香回來的,卻被許氏一個眼神阻退,遂往後站了一站,讓他父女說話。
卿姐兒定定地看着他,眼珠子一動不動。他擰了擰卿姐兒的腮幫子,笑道:“怎麼見了爹爹也不喚人?喚一聲爹爹也不行麼?”
卿姐兒緊抿嘴角,眼珠子木木地看人,瞳孔中卻映出兩個帶有溫柔笑意的他來。他又問:“你可有想要的玩意兒?爹爹下回出去給你買回來,有麼?”
卿姐兒在他懷中,不語不動。已足六歲的孩子,身量骨架卻又瘦又小,份量輕得像是三歲兩歲的幼兒。鳳樓看着她,她卻被樹上鳴叫的知了的叫聲所吸引,開始扭頭去尋找。鳳樓再問:“你喜歡知了?爹爹等下帶你去捉?爹爹小時候也喜歡來着,時常捉了送給看門的老吳吃呢。”
奶孃話多,且是個真心實意疼卿姐兒的,聞言,便忍不住在旁插嘴道:“五爺又說笑了,咱們卿姐兒的身子骨五爺還不知道?便是連路都不能多走的,哪裡還能和五爺捉知了?”
鳳樓看卿姐兒眼神始終空洞洞的,心內暗暗嘆一口氣,知道卿姐兒終究不是小月喚,到底不甘心,又道:“待過幾天爹爹帶你出城去玩兒,騎馬垂釣或是放風箏都由你。”言罷,往小人兒額上親了一口,把她交給奶孃,悶悶地原地站立了許久,見許氏帶着奶孃走遠了,這才提腳往裡走。
進了二門,遠遠地看到香梨領着人清點莊子裡送來的瓜果菜蔬,正要往一旁閃,香梨已看到了他,一邊拿着帕子扇風,一邊與身後的管家婆子們笑道:“咱們五爺身上還帶着傷,也不知哪裡混了一天,這早晚才曉得進家。”
鳳樓出言訓斥:“胡說,我躺了一整天,這纔出來走動走動,活動一下身子罷了。”
香梨也不與他多言,只笑吟吟道:“今天上半天,我親自燉了一碗參雞湯,給你送過去,誰知到了那裡,竟是鐵將軍把門,一個人影子都沒有。到了下半天,我又帶人過去送雞湯。這回你猜如何?倩惜倒是在了,問她你去了哪裡,她卻支支吾吾答不上來……”甩一甩帕子,哼道,“罷了罷了,想來你也並不放在眼裡,我叫人去端回來送與老太太喝算了。”
鳳樓伸手扯住她衣袖,笑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回去喝了就是。”
香梨仰了臉,笑吟吟地看着他,問:“五爺今天到底去了哪裡?”
鳳樓嘖一聲:“你管得倒多。”
香梨回身便走,與身後婆子道:“時辰到了,都隨我去給老太太請安去。”
鳳樓一把扯住,問:“我去了月喚孃家,怎地?”
香梨帶着些詫異道:“我不過是隨便問問罷了,你這樣急赤白臉的做什麼?拉拉扯扯的像什麼話?”隨手從一旁瓜果堆裡挑出一顆熟透的香瓜,拿帕子仔細擦乾淨了,輕輕一掰,香瓜便裂成兩瓣,遞一瓣給鳳樓,柔聲道,“你嚐嚐,今年的香瓜比往年的要好。”
鳳樓接過來,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再相了相,這才咬了一口。香梨笑問:“怎麼樣?這是咱們在北山的莊子裡產的。”
鳳樓說了一聲好,把香瓜又還給了她:“有話直說。”
香梨給身後的管家婆子們使了個眼色,看諸人後退,這才推了推鳳樓,笑嗔道:“我看你對人家是愈來愈不耐煩了呢,也忒無情,新人才進門幾天,便忘了咱們舊人?”
看他臉上真現出些不耐煩來,這才笑吟吟地言歸正傳,與他說道:“我爹上回來找我,說他手裡的那些田地都不大好,一年到頭也沒多少出息,所以情願去北山替咱們家管那裡的莊子。我本想勸他一句,叫他老老實實在家過他的安穩日子就好,但他一生都是勞碌命,非要找些事情做纔好,叫我來問五爺……總之我也是無法。”
鳳樓半笑不笑道:“你爹的胃口這幾年已是越來越大了。原先只求吃飽穿暖即可,及至衣食無虞了,便打起旁的主意來了;給他添置家業,買房置地,叫他收租做富貴田主,誰知轉眼又看上了溫家的莊子……他要真是那等有本事的倒也罷了,一味的喜好喝酒聽戲。你爹領着你們一家子過了那些年捉襟見肘的窮苦日子……他這個人到底有幾斤幾兩重,有什麼本事,你們不是最清楚?”
看香梨變了臉色,並未住口,反而往前伸了伸頭,似笑非笑道,“瞿香梨,你管家這幾年,瞿家人不知往溫家安插了多少,你應該不會不知道,其實我溫家最賺銀子的是城中的幾家鋪子。你怎麼不去問你爹,要不要接手管我家的鋪子?”
香梨眼底發紅,拿帕子掩了嘴,羞惱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這些年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卻一直是瞧不上我及我爹孃兄弟的,你既看不上我,當初爲何又叫我進了溫家門……溫鳳樓,你忒小看人!我去求了老太太,即刻放還我回家便是,省的你擔心又被我們瞿家人算計!”
鳳樓這時卻又笑道:“好好的,怎麼又多想,我何曾說過那些話?你叫人到外頭去給管家們說,就說我說的,叫你爹下月起便去北山管莊子罷,原先的莊頭老林還留着,叫他幫着你爹。”言罷,揚長而去。
香梨一甩帕子,紅着眼睛道:“誰稀罕!”
身後的心腹婆子問她:“那北山便不叫咱家老爺去了?”
香梨靜默良久,方咬牙道:“不去?豈不是白白叫我聽這許多戳心刺骨之語?”見心腹婆子轉身走了,又把她叫回來,叮囑道,“你和我爹說,別以爲他鬧的那些笑話人家不知道,人家心裡都清楚着呢。我這是最後一次幫他了,今後叫他好自爲之罷。”
因是六月天,暑熱難耐,月喚又跑了這一天,打從老太太那裡請安回來,即刻喚人打水洗澡,換上寢衣,把兩扇窗子都打開透風。回頭看見花梨木八仙桌上擺着一隻砂鍋,掀開蓋子一看,卻是一鍋香氣逼人的參雞湯,一摸,還是溫熱的,一喜,忙道:“快拿碗來,正好肚子餓了。”
倩惜笑道:“是二姨娘送來給五爺的。”
“好香好香。”她自己動手揭開砂鍋蓋子,伸頭嗅着雞湯的香氣,眯着眼睛陶醉不已。她纔不管誰送誰的呢,既然擺在她的桌上,她便吃得喝得。
一轉眼,香梨送與鳳樓的參雞湯被她喝下半鍋,出了一身汗。找了一把繡有山水花卉的團扇,坐在窗子前,扇了一會風。待涼快下來了,丟下團扇,再去練她的字。不一時,手腕發酸,擱筆纔要歇息一下,轉頭便看見門邊含笑而立的鳳樓,她一驚,手一顫,筆尖的墨汁滴落,染花了才寫的兩個字。她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鳳樓看着她,半響,方懶懶道:“嗯,我的傷好了。”
這些時候過去,酒竟然還沒醒似的,滿口的胡言亂語,答非所問。她不耐煩和醉漢說話,只乜他一眼,轉頭撿起筆,換過一張紙,又練她的大字去了。鳳樓悄然轉到她身後,展臂將她攬入懷中,咬着她的耳朵柔聲道:“小月喚,小月喚。”
把下巴擱在她的頸窩處,握住她的手,在紙上一筆一劃,慢慢勾勒,筆尖拂過紙面,像是羽毛在撓他的心尖。多天以來的心願得以成真,箇中滋味難以描述,連喘口氣都飄飄欲仙。
月喚卻緊張到渾身發僵,連動一下都不敢,只覺得頭皮發麻,他的呼吸又太燙。掙了幾下沒掙脫,身子被他緊緊地抵在書案上,右手被他緊握着寫下幾個大字。她一看,只認得其中兩三個,便磕磕巴巴地叫他讀給自己聽,聽他含笑慢慢念:“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氣得她,一把掐住從腰間慢慢往上挪移的滾燙的手掌,用力推到一旁去,發怒道:“爲什麼要這樣說?女子哪裡難養了?難不成是說我能吃能喝,要把溫家吃窮?把人都搶回來了,還嫌我能吃!”
晉-江-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