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夥計見他這樣不要臉, 又聽他如此說,氣得想笑。因他兩個一早便得了東家月喚的話,對視一眼後,也不說話,一個上前將他手中雞毛撣子奪下, 另一個去推他的後背,說道:“你快些回去罷,打從昨天起, 你老人家就不是咱們寶順合的掌櫃啦!快走快走, 賭館現在早該開門了,可別耽誤你老人家賭錢的大事業。”
李元貴還當手下這兩個夥計不知情,不曾想突然聽到這話,一時惱羞成怒,老臉漲紅,喝罵道:“放你孃的狗屁, 你爺爺我已經戒賭許久,如今便是連賭館的門開在哪裡都不知道!”
他向來笑臉迎人,一天到晚都笑眯眯的,忽然間翻臉, 五官霎時移了位, 形容比惡鬼也好不了多少,這夥計又是他帶出來的,便有些怵他,但轉念又想到只有他若不在了, 自己纔可出頭,這個機會可不能放過,因此硬着頭皮與他對吵:“你老人家說謊都不帶眨眼的,昨天辣疙瘩就去賭場看你老人家賭了半天的錢!你手法那可真是好,就是運氣有點背,先贏了十來兩,後又輸得衣衫都差點被人扒走。你敢說那人不是你?”
李元貴朝說話的這個夥計臉上吐一口唾沫:“我李元貴功高勞苦,自打這鋪子開張以來,每天累死累活,便是去賭一把,解解乏又怎麼樣?”
這夥計的口才雖不輸於他,但眼看着要到開門迎客的時候了,沒工夫陪他吵,便道:“你老人家說的都對,你老人家有理!腿長在你身上,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但別杵在這裡同我們這些人囉嗦!走走走,爽快點,我們要開店做生意的,誰有空同你吵!”
李元貴侄子鬼頭鬼腦地躲在門口半天,鋪子裡面的動靜都聽在耳中,見叔叔不是兩個夥計的對手,便跑來幫他叔叔,和兩個夥計推搡拉扯。
李元貴的力氣不如年輕夥計,便跟殺豬似的叫喊起來:“東家!東家!我有話要和你說——”
月喚賬房出來,冷冷道:“什麼事?”
李元貴往地上撲通一跪,叩頭入搗蒜:“東家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去賭了!我要是再去賭一回,便叫我不得好死,便叫我天打五雷轟,便叫我全家死無葬身之地!”發毒誓還不算,又去搶裁布的剪刀來剪自己的手指頭。兩個夥計哪敢叫他搶去,忙把剪刀收起來了。
月喚又是厭煩,又是嫌惡,道:“你一把年紀,好歹給自己留些體面。你現今發的誓,自己都不信,還指望去騙別人?若是管用,你手指也不會白白少了一根。”
李元貴咧嘴哭嚎:“東家,我李元貴這一回必定說話算話!這一回你若不負我,我也絕不負你!你若不叫我留下來,我也只好死在你面前了!”
月喚皺眉:“你上吊也罷,自殘也好,回你自家去,沒人攔着你!”
李元貴看她神色冷冷,聽她說得如此決絕,知曉大約是沒有轉圜的餘地了,趴在地上愣了一愣,再擡起頭時,又是另外一幅面孔了。他圓睜着雙眼,倒豎着眉毛,咬着牙齒,一字一頓道:“東家,你好狠的心!你想趕我走?我告訴你,沒門!這鋪子是我的心血,是我一手開起來的!要是沒有我,憑你?你一個婦道人家能開得出這樣一家鋪子?你生意能做的這麼紅火?你寶順合的名氣能這麼響?我告訴你,你想過河拆橋可不成,我李元貴不答應!”
月喚眼見他這副嘴臉,聽他顛倒是非,滿口胡言亂語,胸口一陣陣的犯惡心,隔夜飯都要吐出來了,定了定神,冷笑道:“你不過是我以十兩月錢僱來的掌櫃而已,卻是好大的口氣。你當你自己是誰?你不答應又如何?”
李元貴咬牙切齒道:“你要知道,我能叫你這鋪子開出來,也能叫你鋪子關門大吉!”
月喚痛心,搖頭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自從察覺你又去賭館賭錢後,還感念你當初的辛苦與功勞,心裡想着給你一個悔過的機會,給你留一條生路,所以遲遲沒有趕你走,卻沒想到轉眼被你叔侄合夥騙去四百兩銀子,也是我年紀小見識淺,沒有料到天底下竟有人竟能厚顏無恥到這個地步!”
月喚望着跪地的李元貴冷笑數聲,復又道:“我猜,你大約嫌棄我家的熱飯菜不合口,想帶着一家老小去城外破廟裡和乞丐們搶人家的供食吃了對不對?看來還是人家施捨的剩飯菜比較合你李元貴的口味。”
李元貴雖然不要臉,但這些話只能他自己說,聽別人這樣說他,他卻又受不了,瞪着一雙牛眼叫道:“鍾月喚,三姨娘!你也休要得意,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的底細,你這些銀子哪裡來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們走着瞧!”
李元貴不願意聽人家說他早先在破廟裡討飯吃的醜事,月喚卻也忌諱人家喚她“姨娘”,且還暗指她銀子來路不明,這些話真正是戳心戳肺,氣得差點暈倒,喝道:“還不把這姓李的兩個無賴趕走!”
李元貴被兩個夥計一左一右架住,口中兀自叫喚:“你要想趕我走也行!一千兩銀子拿來,咱們好聚好散!否則,我叫你好看!”
月喚冷笑着,並不睬他。賬房出來幫忙,與兩個夥計合力將李元貴叔侄架到門外去,往地上一丟。他兩個人並不走,就堵在門口,不許人進出,一邊大罵月喚。
李元貴的口才甚是了得,嘴皮子一張一合,罵個不停,說東家鍾月喚不仁義不厚道,說她兔死狗烹,恩將仇報,背信棄義,忘恩負義。把月喚的人品說得一文錢不值,把她說成人神共憤的惡婦毒婦,非但自己叔侄,還騙過其他男人不計其數,溫家溫鳳樓自不必說,其他叫得出姓名的便有縣衙的仇某某,城南羅家弄的羅某某。
兩個夥計一聽,趕緊拿着掃帚出去打他,只是掃帚還沒落到他身上去,他自己就撞了上來,忙裡偷閒把自己臉上拉了許多血道道出來,說鍾月喚要殺他滅口。
兩個夥計到底還年輕,生平沒見識過他這樣的滾刀肉,這個時候反倒縮手縮腳起來。看他這架勢,若是被他給訛上了,到時就等着給他養老吧。
因兩個夥計一時間奈他不何,只好由着他鬧。他罵累了就嗚嗚哭一陣,哭夠了再接着罵,直罵的嘴角堆起兩朵泡沫。罵人的間歇裡,還要在地上打幾個滾,滾的灰頭土臉,一身泥土。
李元貴叔侄在寶順合門口滔滔不絕地數落月喚,引來東西兩家鋪子裡的夥計和街上過往的兩個閒人來看熱鬧,人雖不多,叔侄二人卻得意不已,正罵得興起,忽聽有咚咚腳步聲,擡眼一瞅,見有個鐵塔般的年輕男子打從旁邊飛奔而來,卻是辣疙瘩。
辣疙瘩一面跑來,一面同夥計叫:“真是沒用,連這兩個殺才都趕不走!也怪我不好,我吃壞東西,早起肚子亂叫,蹲在茅房裡一泡屎都沒來得及拉完!”
夥計委屈:“你哪知道他老人家的厲害!”
辣疙瘩一揮手:“你們自回去做生意去,這裡交給我,管保叫這個老殺才吃不了兜着走!”
李元貴從前在賭場裡被人打罵跟喝水吃飯似的,時間久了,就練出來了,耐揍又扛打。一般人的拳頭打在他身上,就跟撓癢癢一樣,是以見辣疙瘩過來並不怕,反而爬起來,迎頭往他身上撞去,誰料還沒近身,就被他飛起一腳,踢到胸口,“嘭”的一下,應聲倒地,當下痛得眼前一黑,差點斷氣。
李元貴侄子見辣疙瘩面目猙獰,話不多說,卻痛下殺手,暗叫一聲不好,正要逃走,卻被辣疙瘩伸腳絆倒,一腳踏到胸口上去,怪笑道:“想走容易,把你們叔侄私吞的銀錢吐出來!”
李元貴爬起來,一句話還沒罵出口,即被抓住胸襟衣裳,轉眼鼻樑上就捱了一拳,兩股鼻血瞬時飈了出來。
辣疙瘩“喀”的一聲,吐一口痰在地,罵道:“日你奶奶的,早就看你不順眼了!”腳踏一個,手抓一個,回頭與幾個看熱鬧的閒人道,“什麼看,都滾開!當心老子連你們都打!”
閒人看他眼睛瞪得大如銅鈴,看着像要吃人似的,生怕出人命受牽連,心下害怕,紛紛散開了。李元貴一看人家要走,急忙喊:“三姨娘,你是想殺人滅口麼——”一言未了,腮幫子上又捱了一拳,直疼得他眼冒金星,鬼哭狼嚎。
李元貴胸口痛得連呼吸都不敢用力,鼻血止不住,跑又跑不脫,潑勁上來,便用手接了鼻血,往辣疙瘩身上甩。
辣疙瘩氣得頭上冒煙:“這是俺纔買的新衣裳,上身沒幾天的,日你奶奶日你娘!你賠俺的新衣裳來!”兩隻鐵錘似的拳頭沒頭沒臉的往他身上招呼。
李元貴也不是吃素的,生意做過,賭徒當過,破廟裡和乞丐們廝混過,挨辣疙瘩一陣猛揍,眼睛腫得睜不開,痛到極處,反而嘿嘿冷笑道:“好小子,你要有種,今天就把我打死,要不然,嘿嘿嘿,你就等着去蹲監牢吧。”
辣疙瘩又往他鼻樑上來了一拳,他鼻樑骨霎時就歪到一旁去了,纔剛止住的鼻血又噴涌而出:“老子餓怕了,有不要錢的牢飯吃,心裡歡喜都來不及!不過,你想送老子去蹲監牢,也得有那個本事。”
李元貴直着脖子叫:“你這個強盜!你這個殺千刀的強賊!有種你一刀殺了我!”
辣疙瘩笑道:“老子非但要殺你,還要把你一家老小都結果了!”往他臉上相了相,搖頭道,“殺你太容易,老子手上一用力,你這小細脖子一下子就斷成兩截,只是這樣一來,你就無法見識你老子的手段了。”
李元貴吐一口嘴裡的血水,叫道:“殺了我,你也別想活命!”
辣疙瘩“嗬”地怪笑出聲:“河南連發了兩年水,俺們莊子裡的人都餓死光了,就俺自己活了下來,你道俺是怎麼活下來的?”
李元貴聽他聲音瘮人,情不自禁地順着他的話問道:“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辣疙瘩左右看看,稍稍俯身,嘿嘿笑着告訴他說:“吃人肉。”
大熱的天,李元貴活活打了個冷顫:“你吹什麼吹!當我怕你!你這樣的潑皮賊廝鳥,爺爺我賭場裡見的多了!”
辣疙瘩手仍抓着他的前胸,身子稍稍離開少許,從上到下打量他,其後搖了搖頭:“你年紀大了,一身皺巴巴的皮,生着一片一片的斑,看着倒胃口,皮剝了,肉也好吃不到哪裡去。好在人還是活的,總比死人肉要新鮮一些,一張肥臉看着也還有二兩細肉……把人手腳綁起來,拿剛磨好的鋒快小刀,撿嫩的地方,片幾片細肉下來,放到燒熱的鐵鍋上兩面一煎,沾點辣椒麪兒……”說到這裡,忍不住嚥了一口口水。
有道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李元貴早先欺月喚不過是一個女子,又因她對自己一向言聽計從,好說話得很,是以不將她放在眼裡,每回見她到前頭來翻看賬簿,嘴裡“東家東家”的恭維,心內卻很是不以爲然,心道才識得幾個字,便像真的一樣,擺起東家的譜兒來了,真真是好笑。他不把月喚放在眼裡,卻被這辣疙瘩整治得不輕,又聽他要生吃自己的肉,這下終於曉得害怕了,慌張叫道:“你放我走!你放我走!”爬起來就要磕頭。
辣疙瘩看他一張臉腫的跟豬頭似的,覺得差不多了,往他身上踢一腳:“吃裡扒外的黑心腌臢潑才,滾!”
李元貴趴在地上磕了兩個頭,掙扎着爬起來,招呼侄子要跑時,見月喚立在櫃檯內,面上掛着冷冷的笑,一臉看好戲的模樣兒,心裡一個咯噔,便即明白了幾分,指着她,顫聲道:“三姨娘,三姨娘,你好歹毒的心腸!你當初收留他,就是爲了今天,就是爲了對付我!”
月喚並不否認:“你這個人,本事是有的,只不過心思不正,你當初滿地打滾的無賴相,我可是親眼所見,我又不是溫鳳樓,可以拿個刀子出來殺你,和你這樣的人打交道,不留個心眼怎麼成?不過,你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是你自己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卻怪不了別人。若不是你又去賭,今天不還是好好的掌櫃做着麼?”
李元貴恨得眼中滴血,咬牙道:“好,好!我今天認栽便是!”與侄子二人攙扶着走了。心道有辣疙瘩在,不要說來硬的了,怕是連門也上不了。辣疙瘩的老拳,一頓就已經吃不消了,兩頓一挨,只怕小命也就保不住了。硬的來不成,或許可以去縣衙找仇萬里,與他商量個計策出來,捏造個罪名出來,上縣衙告她一狀。縣太爺得財,仇萬里落人,自己出氣。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這間鋪子撈到手。那仇萬里爲了她,想必是願意與自己聯手的。
李元貴想到這裡,心裡頓時舒服了好些,覺得身上也不那麼疼了。
milk扔了1個手榴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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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樓下一輪出場,古言部分快完結了~